金疙瘩与烂泥巴
北平的春天,短得像个没睡醒的盹儿。风里还带着点冬天的余威,刮在脸上有点料峭,可树梢儿上那点子鹅黄嫩绿,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春天,毕竟是来了。
北平的春天,短得像个没睡醒的盹儿。风里还带着点冬天的余威,刮在脸上有点料峭,可树梢儿上那点子鹅黄嫩绿,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春天,毕竟是来了。
秋风是不管人事的,依旧呜呜地吹着,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叶子,又狠狠摔在医院灰白的水泥地上。老陈坐在重症监护室外的长椅上,已经是第三天了。椅子冰凉,像他此刻的心。
北平的秋风,凉飕飕的,透着股子薄情。天色刚擦黑,华灯初上,还没上得彻底,零零星星的光晕染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老李头儿的卤味摊子,就在这胡同口儿,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勉强照亮那一小方天地。灯泡下,是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和一锅咕嘟冒泡的老卤。
晌午头儿的太阳,毒,晒得柏油路直冒烟儿。老王,王德兴,提溜着他那掉了漆的搪瓷缸子,晃晃悠悠地往家走。刚在胡同口的“老张记”喝了碗豆汁儿,配俩焦圈儿。这豆汁儿啊,就好比人生,闻着臭,喝习惯了,一天不喝就浑身不得劲儿。他咂摸咂摸嘴,那股子酸中带甜、甜中带馊的味道还在舌根儿打转。舒服!
那段时间,世界得了一种热病,一种关于买和卖的热病。具体从哪天开始的,没人说得清,就像没人说得清爱情或者流感是怎么突然降临的一样。总之,一夜之间,好像所有人都变成了精明的商人,或者至少是狂热的顾客。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工厂的废气或是公园里丁香花的味道,而是一种混合着铜臭、新塑料包装和肾上腺素的奇异气味。全球多国都在中国买买买,卖卖卖,这事儿听起来像是个经济新闻标题,但落到实处,就有点像一场席卷一切的集体梦游。
我,王二,一个自认还保留了些许清醒意识的家伙,在一家名为“万物流通促进办公室”的单位里混日子。这名字听起来挺唬人,其实就是个盖章的。以前我们给进出口的咸鱼盖章,给运往西伯利亚的暖水瓶盖章,现在不了,现在我们给一切东西盖章,只要它能被标价。昨天我刚给一份“批量采购的忧郁情绪(七成新,略带存在主义色彩)”盖了出口许可章,买家据说是北欧某国的一个艺术团体,他们觉得本土的忧郁太纯粹,缺乏点东方韵味。
老王站在“好街坊”超市门口,看着玻璃门上贴着的巨大红色“清仓甩卖”四个字,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浸了水的旧棉絮,又沉又闷。这家他经营了十五年的超市,终究是没能扛过街对面那家光鲜亮丽、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新式连锁便利店的冲击,像一艘漏水的旧船,噗噜噗噜地就要沉底了。
老王,全名王建国,一个名字里藏着时代印记,如今却只在东城区一条不起眼的胡同里扫着落叶和浮尘的人。他六十有三,背微驼,像胡同里饱经风霜的老槐树,沉默地看着日升月落,车水马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热闹。他的世界,就是这百十米长的青石板路,以及每月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勉强够他糊口,顺便喂喂胡同口的几只流浪猫。
老王推开门,迎接他的不是晚饭的香气,也不是儿子咿咿呀呀的呼唤,而是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公寓,这个他称为“家”的鸽子笼,在傍晚的余晖里显得异常空旷,仿佛空间本身都被抽走了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林小河口袋里揣着的,是一部iPhone 6。不是最新款,也不是什么特别版,就是那种边缘有点磨损,屏幕贴了不知多少次膜,电池不大经用,运行起来偶尔会“思考”一下人生的老家伙。街上年轻人手里,大多是亮闪闪、摄像头凸起好几块的新手机,咔嚓咔嚓,拍出来的照片清晰得像要把人的魂儿都摄进去。林小河不。她就用这老伙计,慢慢地拍。
她住的这条街,有点年头了。路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夏天浓荫蔽日,秋天落叶金黄。街角有家开了几十年的面馆,老板姓王,煮的面条总是筋道,浇头给得足。林小河常去,吃一碗雪菜肉丝面,热气腾腾。她会掏出手机,对着那碗面拍一张。不加滤镜,也不追求什么角度,就是那么随意一拍。老手机拍出来的照片,色彩不那么鲜艳,甚至有点发灰,带着一层朦胧。但林小河觉得,这样挺好,像隔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看东西,有种说不出的温和。
街角的王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