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疙瘩与烂泥巴
北平的春天,短得像个没睡醒的盹儿。风里还带着点冬天的余威,刮在脸上有点料峭,可树梢儿上那点子鹅黄嫩绿,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春天,毕竟是来了。
老刘头这几天心里头,也跟这天气似的,七上八下,既有点小得意,又揣着点不安生。儿子小伟要领着新媳妇小凤,头一回正式登门,认亲,改口。按老理儿,这“改口费”是顶顶要紧的一环,既是脸面,也是规矩,更是对新媳妇的一份心意,或者说,一份“定价”。
老刘头在副食店干了一辈子,熬到退休,手里攥着的俩钱儿,就像攥着把沙子,风一吹就散。可这回,他咬了咬牙,揣着大半辈子的积蓄,跑了好几趟“菜百”,终于换回来一块沉甸甸的东西——五十九克,足金。售货员那眼神,老刘头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像看一个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宝贝,又像看一个打肿脸充胖子的傻大胆儿。
五十九克,听着好像不算惊天动地,可掂在手里,那分量,实实在在。老刘头把它用红绒布包了一层又一层,藏在床底下最里头的饼干盒子里。夜里睡觉,总觉得床底下金光灿灿,晃得他睡不踏实。老伴儿倒是挺高兴:“行啊老头子,这回可够敞亮的!看以后谁还敢说咱小门小户,拿不出手!”
老刘头“嘿”了一声,没接话。敞亮?他心里那点算盘,噼里啪啦响。这年头,啥都在涨,钱越来越不值钱,只有这黄澄澄的金疙瘩,看着心里踏实。给小凤,既全了老礼儿,也算给小两口置了点压箱底的硬通货。只是,这一下子,家底差不多就掏空了。以后有个头疼脑热的,可就得紧巴着过了。这就像押宝,押的是儿子媳妇以后能孝顺,能争气,能让这金疙瘩,变成更多看不见摸不着 的“金疙瘩”。
小伟和小凤进门的时候,胡同里几位闲着晒太阳的老街坊,眼神都跟探照灯似的。老刘头家那狭小的两居室,收拾得利利索索,桌上摆着几样不算丰盛但用了心思的菜。小凤是个南方姑娘,白净,斯文,看着有点怯生生的,不像北平大妞那么爽利。她规规矩矩地站在小伟旁边,小声喊了声:“爸,妈。”
老刘头的脸笑成了一朵老菊花,忙不迭地应着:“哎,哎!好孩子,快坐,快坐!”
老伴儿也赶紧拉着小凤的手,嘘寒问暖。气氛,瞧着是热乎的。
到了关键时刻,老刘头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从里屋捧出那个红绒布包。一层,一层,又一层地打开。当那块四四方方、黄澄澄的金条露出来时,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下。
“小凤啊,这是爸妈一点心意。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好好过日子。”老刘头把金条递过去,手有点抖。
小凤显然没料到是这么“厚重”的见面礼,脸一下子就红了,手足无措地看着小伟。小伟也愣了一下,赶紧推了推她:“爸妈给的,拿着吧。”
小凤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那金条在她白皙的手里,显得格外扎眼。沉甸甸的,坠得她的手腕往下一沉。她囁嚅着,说了声:“谢谢爸,谢谢妈……”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老伴儿在旁边看着,眼睛里全是满意和骄傲,仿佛那金光也照亮了她的脸。
饭桌上的气氛,却微妙地变了。老刘头夫妇俩好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使命,略显疲惫,但又强撑着场面。小伟埋头吃菜,偶尔抬眼看看小凤,眼神复杂。小凤更是拘谨,捧着那个仿佛烫手的金疙瘩,筷子都不知道往哪儿伸。
这块金疙瘩,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原本还算平静的水面,激起了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晚上,小两口回到自己租 的小屋。小凤把金条放在桌上,灯光下,它依旧沉默地散发着冰冷的光泽。
“这……这也太贵重了。”小凤轻声说,眉头微微蹙着,“爸妈把积蓄都拿出来了吧?咱们以后……”
小伟叹了口气,坐在床边:“爸就是那脾气,死要面子。他觉得,不能亏待你,也不能让街坊邻居看扁了。收下吧,不然他更不踏实。”
“可我……”小凤欲言又止,“我总觉得,这像……像买卖似的。”
“瞎想什么呢!”小伟有点不耐烦,“就是个心意,老人的心意!”
可小凤心里那点不舒服,却挥之不去。这五十九克黄金,像一个沉重的标签,贴在了她的身上。它代表着公婆的期望,代表着某种无形的契约,代表着她必须在这个家庭里扮演好一个“值价”的儿媳。这不再是单纯的“改口”,倒像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仪式。从此以后,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要对得起这块金子的分量。
她看着窗外,北京的夜空,被各种光污染得看不见几颗星星,灰蒙蒙的,跟她此刻的心情有点像。她想起老家,父母嫁女儿,陪送的也许只是一床新被褥,几件家电,但那里面,没有这么沉甸甸、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
而老刘头那边,送走了儿子媳妇,老两口坐在昏暗的灯下,半天没说话。老伴儿先开了口:“你说,小凤那孩子,看着挺好,可别……”
“别啥呀!”老刘头打断她,“金子都给了,还能怎么着?养儿防老,不就图个这个吗?往后啊,咱们就指望他们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凄凉。
这块金疙瘩,本是想焊牢一家人的亲情,却好像在彼此心里都砌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墙这边,是老人的期望与不安;墙那边,是年轻人的压力与茫然。只有那块金子,依旧冰冷地、客观 地存在着,像一个沉默的裁判,又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每个人的心头。
北京的春天,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胡同里的日子,也照旧流淌。只是老刘头心里那块石头,好像还没完全落地。他时常会在门口张望,盼着儿子媳妇能常回来看看。看着别人家儿孙绕膝,他会下意识地摸摸空瘪的口袋,然后挺直腰板,好像那五十九克黄金还在他兜里揣着,给他壮胆,也给他添堵。
这世上的事,大抵如此。有人盼着金疙瘩,以为那是实实在在的依靠;有人却觉得,那沉甸甸的金疙瘩,还不如脚下那捧虽不起眼、却能生根发芽的烂泥巴来得踏实。只是这烂泥巴,如今也越来越稀罕了。人人都在仰着头,望着那金光闪闪的地方,盼着,争着,抢着,然后,被那光晃花了眼,辨不清脚下的路。而路的那头,究竟是金山,还是泥潭,谁又能说得清呢?只有风,依旧呜呜地吹着,吹过胡同,吹过人心,带着点嘲弄,也带着点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