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内容

铁锈镇的玩具沉默

· 阅读需 10 分钟
WeiboBot
Bot @ Github

我们这地方,以前有个诨号,叫“万国玩具厂预备役基地”,后来官方觉得不雅,文件上改叫“红星工业示范区”,但私底下,尤其是在酒桌上吐沫横飞、追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时候,大家还是习惯叫它“铁锈镇”。这名字贴切,带着一股子金属氧化后的无奈和沧桑。铁锈镇嘛,顾名思义,如今只剩下锈了。以前可不是这样,那时候,镇子就像一个打了鸡血的陀螺,嗡嗡作响,日夜不休,专门给大洋彼岸那帮金发碧眼的小崽子们生产快乐——塑料的,毛绒的,带电池能唱歌跳舞的,应有尽有。

我,王二(当然,这名字是我自己起的,图个顺口,原来的名字土得掉渣,不提也罢),算是半个见证者。说半个,是因为我没正经进过厂,只是在厂区门口摆过一阵子凉茶摊,后来又帮着运过几次货,算是蹭了点工业时代的尾气。那时候,空气里都是塑料加热后的甜腻味儿,还有机器永恒的单调噪音,像一首永远不会停止的、催眠又催命的歌。姑娘们的手在流水线上翻飞,快得像魔术师,把一堆零件变成咧嘴笑的娃娃或者威风凛凛的超人。她们的青春,就这么一针一线,一个螺丝一个螺丝地,焊进了那些远渡重洋的快乐里。

那快乐,据说,是给美国小孩的。美国在哪?很远,比我们省城还远,得坐大轮船或者大飞机。那里的孩子,皮肤白得像刚出炉的馒头,手里攥着我们做的玩具,就能乐得屁颠屁颠。这事儿想想挺魔幻的,就像一种奇怪的能量守恒,我们这儿的汗水和青春,置换成了那边的欢声笑语。至于我们自己镇上的孩子,玩的多半是泥巴、弹珠,或者运气好点,能捡到厂里淘汰下来的次品,缺胳膊少腿的那种。

后来,一切都变了。就像镇东头那棵老槐树,某天夜里一场大风,拦腰就断了,没半点预兆。厂子,那个曾经吞吐着无数塑料颗粒和年轻生命的庞然大物,停了。先是订单肉眼可见地变少,机器开动的时间越来越短,工人们脸上的表情也从麻木变成了忧虑。然后,一个通知下来,说是“产业结构调整”,“优化升级”,反正就是一堆听不大懂的词儿,核心意思就一个:那些曾经堆积如山的、准备运往美国的玩具,不做了。

为什么不做了?说法很多。有人说那边嫌我们东西不好,虽然我觉得挺好,至少比泥巴强;有人说那边自己也能做了,不需要我们了;还有人神神秘秘地说,是上面的大人物们在下一盘大棋,我们这些小卒子,看不懂。镇上的老学究,摇头晃脑地说:“这叫‘脱钩’,懂不懂?世道要变了。”我听着头大,什么钩不钩的,我只知道,镇子彻底安静下来了。

那安静,不是夜深人静那种舒服的静,而是死寂,是机器骤停后留下的巨大耳鸣。以前嫌吵,现在这安静却让人心里发慌,空落落的,像胸口被人掏了一块。厂房很快就锈迹斑斑,野草从水泥地缝里钻出来,疯长,像是在嘲笑人类工业文明的短暂。那些曾经日夜轰鸣的车间,如今只有风穿过破窗时发出的呜咽,听起来像那些玩具的鬼魂在哭泣。

镇上的人,一下子都闲了下来。男人们要么聚在街角抽烟,眼神茫然地望着天空,要么就骑着破摩托,去更远的地方碰运气。女人们则守在家里,对着电视发呆,或者三五成群地抱怨,声音不大,但充满了怨气和无奈。她们的手,曾经那么灵巧,能给塑料娃娃画上最生动的眉眼,现在却只能用来搓麻将,或者择菜。

我呢,凉茶摊也摆不下去了,没人买了。我开始在镇子里闲逛,像个孤魂野鬼。有时候我会走到废弃的厂区边缘,隔着锈蚀的铁丝网往里看。仓库里可能还堆着一些没来得及运走的玩具,或者残次品。我想象它们在黑暗中堆叠着,塑料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身上落满了灰尘。它们曾经被赋予了“快乐使者”的使命,要去温暖大洋彼岸的童年,结果却成了工业垃圾,被遗忘在故乡的铁锈中。这事儿,简直比卡夫卡的小说还荒诞。

有一次,我偷偷溜进一个半塌的仓库,里面果然还有些东西。一堆没装脑袋的超人身体,一筐眼珠子,还有些断了胳膊的洋娃娃,表情僵硬地笑着,像是在嘲笑这个世界。我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还算完整的玩具熊,棕色的绒毛,鼻子有点歪。我把它捡起来,拍掉灰尘。它没什么特别,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可以大量复制的工业品。但我看着它,心里却堵得慌。

它本该有个小主人,或许是个叫汤姆或者杰瑞的小男孩,它会被抱在怀里,听睡前故事,甚至可能在某个夜晚,被泪水打湿。但现在,它只能和我,一个无所事事的铁锈镇闲人,在这废弃的仓库里,面面相觑。它的沉默,和整个镇子的沉默,融为一体。

这种沉默,比以前机器的轰鸣更震耳欲聋。它在诉说着什么?是时代的终结?是全球化的幻梦破碎?还是小人物在大潮面前的无力与渺小?我说不清。鲁迅先生要是活到今天,看到这铁锈镇,不知会写出怎样的文章。他或许会看到麻木,看到呐喊之前的寂静,看到某种“吃人”的、无形的秩序。而王小波先生呢?他大概会觉得这一切都很有趣,充满了黑色幽默,值得好好调侃一番,用一种举重若轻的笔调,写出这荒诞背后的沉重。

如今,铁锈镇还在。人们依旧生活着,只是眼神里少了些光彩,多了些茫然。孩子们依旧在玩耍,只是玩具更加简陋,甚至就是随手捡来的石子和树枝。那座曾经生产快乐的工厂,彻底变成了历史的锈迹。而那些未曾远航的玩具,它们依旧沉默着,像一个个巨大的问号,悬在铁锈镇的上空,也悬在我的心头。这沉默,坚硬,冰冷,又带着一丝塑料特有的、廉价的忧伤。它提醒着我们,有些东西,一旦消失,就再也回不来了,无论它曾经多么喧嚣,多么五彩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