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盒子里的光
老马觉得,这屋子有点像个巨大的、冰冷的水泥盒子。当初买它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想的。那时候,售楼处的小姐嘴甜得像抹了蜜,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沙盘上那些精致的小房子模型上,明晃晃的,全是希望。一百一十九万,掏空了半辈子的积蓄,还背上了三十年的贷款,老马和他媳妇儿马嫂觉得,值!为了儿子将来上学,为了老两口有个安稳的窝,为了在这大城里扎下根,这水泥盒子,就是他们的“家”,是沉甸甸的未来。
可这才四年,未来就像阳台上那盆忘了浇水的吊兰,叶子黄不拉几,蔫头耷脑的。消息是邻居老王带来的,老王在楼下抽了半包烟,才把话说利索:“老马,看见没?咱们这楼,挂牌价,四十万……”
四十万?老马的耳朵嗡了一声,像是有只大头苍蝇撞了进来。他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看着老王那张苦瓜脸,想笑,又觉得喉咙发紧。一百一十九万,四年,变成四十万?这比坐过山车还刺激,直接从山顶栽到了泥坑里。
马嫂正在厨房里择韭菜,准备包饺子。听见动静,她趿拉着拖鞋出来,头发用根橡皮筋松松地挽着,脸上还沾着点面粉。“嚷嚷啥呢?老王来了?快屋里坐。”
老王摆摆手,苦笑着:“嫂子,坐不住啊,心里堵得慌。”
马嫂一看这阵势,心里也咯噔一下。“怎么了这是?”
老王把那“四十万”又重复了一遍。马嫂手里的韭菜“哗啦”一声掉在地上,绿油油的,散了一地。她愣在那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半晌,才像梦游似的弯腰去捡,嘴里嘟囔着:“作孽啊……这叫什么事儿啊……”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墙上那只走时不准的石英钟,“咔哒、咔哒”地响着 ,像是在给这荒诞的现实数着秒。老马走到窗边,望着对面那栋一模一样的楼。灰色的墙体,一排排黑洞洞的窗户,像是一张张麻木的脸。当初看着是崭新气派,如今只觉得压抑、冰冷。这里入住率不高,很多房子空着,风吹过楼宇之间,呜呜咽咽的,像是谁在哭。
“当初我就说,”马嫂的声音带着哭腔,开始絮叨,“我说别买这么远的,地段不好,偏!你不听,非说这儿有发展,有潜力……潜力?潜力就是往下跌吗?”
老马没吭声。他能说什么呢?当初,他是真的信了那些规划图,信了那“新城核心”的鬼话。谁不想日子越过越好呢?谁不想给孩子一个更好的起点呢?他错了吗?好像也没错。可现实就像一个无情的耳光,扇得他晕头转向。
晚上,饺子也没包成。马嫂没什么胃口,儿子小宝扒拉了两口饭,就回屋写作业去了。老马开了瓶二锅头,就着一盘花生米,自斟自饮。酒是辣的,呛得他咳嗽,眼泪都出来了。他看着桌上那叠厚厚的购房合同和贷款文件,那白纸黑字,以前是希望的凭证,现在却像一张卖身契,锁着他,也锁着这个家。一百多万的窟窿,拿什么填?就算现在卖了,还欠银行一屁股债。这水泥盒子,不仅没给他们带来安稳,反而成了一个巨大的、甩不掉的包袱。
他想起鲁迅先生笔下那些人,那些在时代洪流里挣扎、麻木、甚至走向毁灭的小人物。他觉得自己有点像他们,渺小,无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推搡着,身不由己。可他不是阿Q,他没法精神胜利。这损失太具体,太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喝到半夜,老马有点醉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阳台,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他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辉煌,那片繁华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他忽然想起,刚搬来时,他特意在阳台上种了一盆月季。现在,那月季也死了,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刺。
他扶着冰冷的栏杆,低头看着楼下。小区里静悄悄的,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亮着,照着空旷的地面。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房子,这水泥盒子,会不会有一天,自己就这么塌了?就像那些纸糊的楼阁,看着挺像样,一阵风雨就散了架。
第二天,老马照常起床,洗漱,准备去上班。他是一家小公司的职员,工作不好不坏,挣得不多不少。日子还得过,贷款还得还。马嫂默默地给他准备早饭,两个人都没说话,但彼此都明白对方心里的沉重。
出门前,老马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衣领,对着门上的镜子照了照。镜子里的人,头发好像又白了些,眼角的皱纹更深了,眼神里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他叹了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碰见了也要去上班的老王。两人对视一眼,老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老马,上班去?”
“嗯,上班。”老马点点头。
“唉,”老王也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呢?日子,总得往下过不是?”
是啊,总得往下过。老马想着,脚步沉重地走向电梯。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冰冷的金属内壁反射着他模糊的身影。这水泥盒子,困住了他的大半生积蓄,也困住了他的希望。但光,或许还在吧?他看着电梯按钮上那个向下的箭头,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这趟向下的旅程,何时才是个头。或者,根本就没有头,只有不断下坠的失重感,伴随着这水泥盒子里的生活,直到永远。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被关在盒子里的虫子,外面看着光鲜,里面却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挣扎。他打了个寒颤,按下了关门键。咔哒一声,门合上了,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绝了那一点点或许存在,或许早已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