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味摊上的梦与醒
北平的秋风,凉飕飕的,透着股子薄情。天色刚擦黑,华灯初上,还没上得彻底,零零星星的光晕染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老李头儿的卤味摊子,就在这胡同口儿,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勉强照亮那一小方天地。灯泡下,是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和一锅咕嘟冒泡的老卤。
香气,还是那个香气。八角、桂皮、香叶、小茴香……几十年的老汤,是老李头儿的命根子,也是这条胡同里几代人的念想。猪头肉、卤鸡爪、五香豆干、还有那金黄的卤蛋,整整齐齐码在搪瓷盘子里,油光水滑,看着就透着那么股子实在劲儿。
“李大爷,今儿个生意怎么样?”隔壁修车铺的小伙子,嘬着烟,溜达过来。
老李头儿抬起眼皮,干裂的嘴唇动了动,露出一丝苦笑:“凑合呗,还能怎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秋风吹久了的破锣。他拿夹子翻动着锅里的卤货,热气带着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可这香气,似乎也驱不散眉宇间的愁绪。
往年这时候,摊子前早该围上人了。下班的工人,放学的孩子,嘴馋的娘们儿,谁路过不得称上点儿?二两猪头肉,一杯二锅头,一天的乏就算解了。可今年,邪了门了。人还是那些人,路过,也还是路过,可伸手的少了。多的是探头瞅瞅,咂咂嘴,然后摇摇头走了。
“来半斤鸡爪,”一个穿着夹克衫的中年男人站定了,声音不大,“少放点汤儿。”
“得嘞!”老李头儿精神头稍微提了提,麻利地捞出鸡爪,过秤,淋上点卤汁,撒上葱花香菜,“您拿好!”
男人付了钱,捏着油纸包,叹了口气:“李大爷,您这价钱……又涨了?”
老李头儿脸上的那点光彩,又黯淡下去。他搓着手,布满老茧的 手指显得有些无措:“唉,张哥,不是我心黑。您瞅瞅现在这肉价,这煤气火,嘛儿不涨?我这……也是没法子啊。”
“知道,知道,”张哥摆摆手,没再多说,转身汇入人流,背影有点萧索,“这年头,啥都贵,就是钱不值钱。连口嚼头,都快嚼不起了。”
这话像根针,扎在老李头儿心上。嚼不起。三个字,沉甸甸的。他想起新闻里说的,什么“卤味三巨头”,大铺子,连锁店,都开始关门了。人家家大业大都撑不住,何况他这个小摊子?
心里不是没琢磨过。要不,换点便宜的冻货?或者,这老汤里头,少放几味实在料?可念头一转,又被自己摁下去了。不行!砸了招牌的事儿,不能干!他爹传下来的手艺,讲究的就是个地道、实在。昧良心的钱,他挣不来,也不想挣。
可这实在,如今却成了自己的紧箍咒。守着这点实在,守着这点老味道,就像守着一艘慢慢漏水的破船,不知哪天就沉了。
夜深了点,风更凉了。胡同里越发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汽车喇叭,更显出这里的寂寥。摊子前,半天再没来过一个主顾。锅里的卤味还在小火上温着,香气依旧,却带上了一丝凄清。
老李头儿佝偻着背,坐在小马扎上,眼神有点茫然地望着街灯。他看见对面新开的奶茶店,花里胡哨的灯光,进进出出的年轻男女,手里捧着几十块一杯的饮料,笑得挺开心。他不懂,为什么那些花花绿绿、甜得发齁的水儿那么多人买,他这实打实、能顶饱解馋的卤味,却问津者寥寥?
是他老了?跟不上时代了?还是这世道,真的变了?变得让人连一点朴素的念想,一点踏实的口味,都觉得奢侈了?
他忽然想起几十年前,他还是个小伙子,跟着父亲学卤肉。那时候,日子也紧巴,可一到傍晚,这胡同口 的小摊子总是热热闹闹的。街坊四邻围着,你一句我一句,称点卤货,喝点小酒,那日子,有滋有味,有盼头。
如今呢?盼头在哪儿?他不知道。他只觉得浑身发冷,不光是秋风冻的,更是从心里往外冒的寒气。这锅老卤,还能咕嘟多久?他这把老骨头,还能守着这摊子多久?
远处,传来梆子声,是巡夜的更夫吗?不对,这年头哪还有更夫。或许是幻听吧。就像这卤味的香气,或许也只是弥漫在过去时光里的一个梦。
他站起身,开始收拾摊子。剩下的卤货还不少,明天……明天还能卖得出去吗?他把锅里的火捻到最小,用厚厚的棉被把锅包好,想着也许能保温到明天,省点火。每一个动作都慢吞吞的,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灯泡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印在冰冷的地面上,孤零零的。他锁好小推车,最后看了一眼那锅被棉被包裹的卤汤,仿佛在看一个即将熄灭的希望。然后,他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消失在胡同深处的黑暗里。
风里,似乎还飘散着若有若无的卤香,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那盏昏黄的灯泡,像一只疲惫而固执的眼睛,在寒夜里,茫然地眨巴着。它见证了老李头儿的坚守,也可能,将要见证一个时代的悄然落幕。这世上的事,大抵便是如此了,兴兴亡亡,起起落落,小人物的悲欢,就像这秋风里的落叶,卷起,落下,最终,还是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