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戒指
南城的清晨,是湿漉漉的。尤其到了四月,河边的柳树刚抽出一点鹅黄的嫩芽,雾气就像一层薄纱,挂在树梢,也漫进临河的窗户里。
老张头醒得早,摸索着起来,趿拉着布鞋,去厨房捅开煤炉。炉火“噗”地一声,蹿起蓝苗子,映得他满是皱纹的脸也泛着一层微光。老伴儿还在床上躺着,听着外头的动静,懒懒地问:“老头子,今儿吃啥?”
“熬锅粥,就点昨儿剩的咸菜疙瘩。”老张头往锅里添着水,水瓢敲在锅沿上,“当当”响。
“又喝粥……”老伴儿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被子窸窸窣窣地响。
南城的人,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街面上,早点铺子的油条刚下锅,滋啦啦地响;河埠头上,有人在浣洗衣裳,棒槌敲打石板的声音,笃笃笃,传得老远。日子就像这河水,缓缓地流,看不出什么大变化。
但这几天,有点不一样。
起因是金子。不知怎么的,城里城外都在传,金子价钱涨了,涨得邪乎。谁家要是有点金首饰,那可就值钱了。
这话头,是隔壁的王二嫂先提起来的。她嗓门大,人也热络,端着个豁口的搪瓷碗,站在门口跟老张的老伴儿唠嗑:“张家嫂子,听说了没?金铺里的金价,一天一个样!我家那口子昨天去镇上,听人说,好家伙,比前几天又贵了不少!”
老张的老伴儿坐在小板凳上,手里纳着鞋底,眼皮都没抬:“涨不涨的,跟咱有啥关系?咱家又没有金山。”
“话不能这么说,”王二嫂凑近了些,“你不是有个金戒指吗?结婚时候戴的那个?”
老张的老伴儿手里的针线顿了一下。是有那么个戒指。那是她嫁给老张头的时候,她娘给的陪嫁,黄澄澄的,不粗,上面刻着个 小小的“福”字。多少年了,一直压在箱子底的一个红布小包里,轻易不拿出来。
“那点金子,能值几个钱?”她嘴上说着,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拨了一下。
晚上,老两口对着坐着吃饭。桌上一碟咸菜疙瘩,一碗青菜,两碗稠粥。老张头呼噜呼噜喝着粥,老伴儿却有点心不在焉。
“老头子,”她忽然开口,“你说,咱那戒指……”
老张头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她:“戒指?哪个戒指?”
“就是……我那个金戒指。”
老张头放下碗:“哦,那个啊。怎么了?想戴了?”
“不是,”老伴儿有点不好意思,“都说金子涨价了。我在想……”
老张头明白了,他慢悠悠地说:“涨了就涨了呗。那戒指,是你娘给的念想,卖它干啥?”
“我没说要卖,”老伴儿赶紧说,“就是……心里琢磨琢磨。”
过了两天,街上的议论更热了。有人说,谁谁家的镯子,现在能换一台大彩电。还有人说,金子还会涨,现在卖了就亏了。更有人神神秘秘地说,金子涨的时候,有三件事是万万不能做的,做了要倒霉。具体哪三件,又说得含含糊糊,有的说是不能借钱买金,有的说是不能把传家宝拿出来显摆,还有的说是不能为了金子跟家里人置气。传来传去,版本多了,反倒让人心里更没底。
老张的老伴儿心里那点小小的涟漪,被这些话搅得越来越大。她晚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那戒指,确实是念想,可要是真能值不少钱呢?家里的屋顶该修了,老张头的腿脚天一冷就疼,也该买点好药……
这天下午,老张头出去遛弯儿,老伴儿一个人在家,鬼使神差地,她找出箱子底那个红布小包。打开来,金戒指静静地躺在里面,颜色还是那么黄亮,“福”字也清晰。她把戒指拿出来,套在自 己粗糙的手指上。手指已经变形了,戒指显得有点紧。她对着光,看了又看。
这枚戒指,见证了她从一个姑娘变成一个老太太。戴着它拜堂,戴着它生儿育女,戴着它操持家务,迎来送往。后来日子紧巴,舍不得戴,就收起来了。现在再戴上,好像那些过去的时光,都一下子涌到了眼前。
她正愣神,老张头回来了。看见她手上的戒指,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怎么?真想戴了?”
老伴儿脸一红,赶紧把戒指撸下来:“没……就是看看。”
老张头走到她身边,拿起戒指,也看了看,然后轻轻放在她手心:“收好吧。这东西,跟钱没关系。它是日子,是情分。”
老伴儿看着手心的戒指,又看看老张头。老头子头发白了,背有点驼,可眼神还是那么定,那么暖。她忽然觉得,心里那些乱糟糟的念头,一下子就散了。
是啊,金子涨价,关她什么事呢?那三件不能做的事,又是什么呢?日子还得照样过,粥还得照样熬。屋顶漏了,慢慢攒钱修;腿疼了,就用土方子多敷敷。这戒指,它不是金子,它是她的半辈子。
她把戒指小心地包回红布里,放回箱底。
外头,河水依旧缓缓地流着。街面上,人来人往,有人谈论着金价,激动着,盘算着。但南城的大多数人家,晚饭桌上,依旧是寻常的饭菜,寻常的 разговоры。
老张家的晚饭,照旧是一锅粥,一碟咸菜。炉火的暖意,饭菜的香气,和着窗外隐约传来的流水声,让人心里觉得踏实。
“明天,”老张头说,“河里的鲫鱼该肥了,我去捞两条。”
“好,”老伴儿应着,给他碗里夹了一筷子咸菜,“多放点葱姜。”
金子的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它来过,在南城的水面上投下了一点涟漪,然后,又恢复了平静。只有那枚 躺在箱底的金戒指,依旧沉默着,守护着属于它的,不变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