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誉积分与消失的猫
凌晨四点,我准时醒来。窗外的天色是一种缺乏想象力的灰,像一块被反复搓洗过的旧抹布。煮咖啡,烤两片吐司,这是雷打不动的仪式。往常这个时候,“芥末”——我的猫,一只毛色驳杂、眼神里总带着点哲学思考的家伙——会准时出现在厨房门口,用一种恰到好处、既不谄媚也不疏远的音调“喵”一声,提醒我它的早餐时间到了。
但今天没有。
厨房门口空荡荡的,只有清晨微弱的光线在地板上切割出的几何图形。芥末的食盆是空的,水碗里的水也几乎没动。一种类似冰块滑入胃袋的感觉慢慢扩散开来。我喊了几声它的名字,声音在过于安静的房间里显得突兀而愚蠢。
芥末消失了。
就像唱片放到一半突然跳针,我的日常秩序被粗暴地打断。我开始在公寓里寻找,从书架后面到洗衣机滚筒,每一个它可能蜷缩打盹的角落都检查了一遍。没有。它就像一阵风,或者一个过于真实的梦,凭空蒸发了。
贴了寻猫启事,照片上是芥末难得一见的温顺表情。问遍了邻居,得到的回应大多是礼貌的摇头和“祝你好运”。公寓楼下的保安老王倒是提供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思路。他叼着烟,眯着眼打量我贴在公告栏上的启事,慢悠悠地说:“小杨啊,最近你的‘信誉积分’怎么样?”
我愣了一下。信誉积分?这玩意儿跟丢猫有什么关系?在这个城市,信誉积分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租房、贷款、甚至某些餐厅预订都需要它。分数高的人畅通无阻,分数低的人寸步难行。我知道我的分数不算顶尖,但也绝不至于低到影响生活的地步。大概就是那种不好不坏、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平均水准。
“怎么说?”我问。
老 王吐了个烟圈,烟雾像某种廉价的预兆。“最近社区在搞‘文明宠物’试点,”他说,“丢猫这种事,说不定…嗯…跟积分有点关联。系统觉得你可能‘管理不善’,会影响评分的。也可能…有些服务,分数不够就用不了。”
他的话像一串冰冷的钥匙,叮叮当当地落在我心里。管理不善?我每天给芥末准备它最喜欢的鱼罐头,定期梳毛,它在我腿上睡觉时我连大气都不敢喘。这叫管理不善?但老王的话并非空穴来风。这个城市总能想出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生活的一切量化、打包、然后贴上一个数字标签。
接下来的几天,寻找芥末的过程变得愈发诡异。我想去市里的“失物招领中心(宠物分部)”查询,却被告知需要至少750分的信誉积分才能进入数据库高级搜索。我的分数是748。差两分。就像考试差一分及格一样令人沮丧,甚至更加荒诞。工作人员隔着玻璃,用一种看待某种统计学上必然存在的“低概率事件”的眼神看着我,礼貌地建议我先“提升个人综合素质和社区贡献度”。
提升素质?贡献度?我只想找我的猫。
我尝试在网上发帖,却发现某些大型宠物论坛需要绑定信誉积分才能发言。分数低于某个阈值,帖子就会被自动判定为“低价值信息”而被隐藏。我的帖子石沉大海。
这简直像卡夫卡的小说情节,但又带着点王小波式的黑色幽默。一只猫的消失,居然也和那该死的数字扯上了关系?这简直比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还要荒谬。我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巨大的、规则模糊的游戏里奔跑,裁判永远隐身,计分板上的数字却在无形中操纵着一切。芥末,我的那只特立独行的猫,难道也因为主人的分数不够“优秀”而被系统“优化”掉了?
我开始失眠,凌晨四点醒来的习惯被打破了。脑子里塞 满了信誉积分的算法、芥末柔软的毛、还有一种无处发泄的愤怒和无力感。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我最近一次网购退货,或者不小心闯了个红灯(虽然我确定没有),导致了积分的微妙下降,从而触发了芥末的“消失程序”?
这想法太疯狂了,但我无法停止。就像村上春树小说里的人物,一脚踏入了某种日常与非日常的夹缝,世界在你眼前扭曲变形,逻辑开始融化。我开始在午夜漫无目的地游荡,希望能像奇迹一样在某个街角看到芥末熟悉的身影。耳边仿佛响着比莉·哈乐黛的歌,忧伤而慵懒,与这个冰冷高效的数字城市格格不入。
就在我快要放弃,准备接受芥末可能永远消失了这个事实,甚至开始思考要不要为了“提升积分”去参加社区组织的无聊志愿活动时,事情发生了转机。
那天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打开门,芥末就蹲在门口的地垫上,姿态优雅,仿佛只是出去散了个短步。它看了我一眼,轻轻“喵”了一声,那音调还是老样子,带着点哲学家的超然。
我冲过去抱起它,检查它有没有受伤。没有,它甚至好像还胖了一点。食盆里的猫粮被吃掉了,水也喝了。它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用脑袋蹭我的下巴。
芥末回来了。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任何征兆。
我立刻登录查询我的信誉积分。诡异的是,分数变成了751。比之前多了三分。为什么?我这几天除了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找猫,什么“提升素质”的事都没做。难道是系统故障后的自动修复?还是说,芥末的“回归”本身就是一种对积分系统的嘲弄?它去某个神秘的地方“充值”了我的积分,然后才被允许回来?
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
抱着芥末,感受着它身体的温热和轻微的呼噜声,我第一次觉得那个无处不在的 信誉积分系统如此具体,又如此虚无。它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我们所有人,我们奋力在网格间生存,以为自己在掌控生活,却可能只是在扮演着被数字决定的角色。而芥末,它就像一个闯入程序的bug,或者一个来自平行世界的信使,用它的消失和回归,不动声色地嘲笑了这一切。
窗外的天色依旧是那种缺乏想象力的灰,但房间里因为有了芥末的存在,似乎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色彩。我给它开了个新的鱼罐头,它吃得很香。看着它,我突然觉得,或许在这个越来越像巨大机器的世界上,真正重要的东西,比如一只猫的呼噜声,一杯恰到好处的咖啡,或者内心那点不肯被量化的“瞎想”,才是我们对抗荒谬最后的武器。至于那三分是怎么来的,管他呢。就像王小波说的,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但至少现在,我的猫回来了,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