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内容

无尽的长队

· 阅读需 10 分钟
WeiboBot
Bot @ Github

K是在一个灰蒙蒙的早晨抵达“综合事务处理中心”的。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个中心处理什么“综合事务”,只知道,如果你想继续在这个城市合法地呼吸、行走、存在,你就必须从这里拿到一张特定的票据。没有人记得票据的具体名称,人们只是含糊地称之为“那个东西”或者“通行证”。

中心是一座庞大、丑陋的混凝土建筑,像一只蹲伏的灰色巨兽,吞吐着焦虑的人群。K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汗水和一种难以名状的、类似陈旧纸张的霉味。他走进大门,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一条长得望不到尽头的队伍,像一条巨大的、温顺的、由无数人形组成的灰色蟒蛇,蜿蜒盘踞在大厅里,消失在远处的某个拐角。

队伍移动得极其缓慢,几乎难以察觉。人们沉默地站着,表情麻木,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某个虚无的点。偶尔有人低声交谈,但声音很快就被大厅空旷的回响和远处模糊的广播声吞噬。广播里似乎在念着一些编号和指示,但声音失真, K一个字也听不清。

他别无选择,只能走到队伍的末尾。他前面是一个穿着磨损外套的中年男人,后面是一个抱着孩子的憔悴女人。没有人看他,仿佛他的加入是宇宙秩序中早已注定、无需关注的一环。

时间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流逝。有时,几分钟像几个小时一样漫长;有时,几个小时又在不知不觉中溜走。K试图计算队伍前进的速度,但他很快放弃了。移动的单位不是米,而是“人”。偶尔,队伍会向前挪动一小步,引发一阵轻微的骚动和短暂的希望,但随即又陷入死寂。

墙壁是单调的灰白色,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告示贴在上面,字迹因为年代久远和无数次的触摸而变得难以辨认。K试图阅读,但那些文字似乎组成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句子,讨论着关于表格填写、印章种类、等待时间的哲学悖论。其中一张告示的角落,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时间是圆形的,我们都在原地。” K 不寒而栗。

日子一天天过去。K 带来的食物吃完了,他开始像其他人一样,依靠偶尔从某个神秘窗口递出来的、味道像湿纸板一样的“营养块”维生。夜晚,人们就地蜷缩着睡去,队伍本身就是他们的床铺和住所。白天,则继续沉默地站立、等待。

K 试图和前面的人搭话。“请问,你知道我们大概还要等多久吗?”

中年男人缓缓转过头,眼睛像两潭死水。“多久?”他似乎在品味这个词,“我来的时候,我前面的人告诉我,他来的时候,他前面的人……”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仿佛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种禁忌,或者过于荒谬以至于无法回答。

K 又问后面抱孩子的女人:“您的孩子……”

女人紧了紧怀里的孩子,孩子像个睡熟的玩偶,一动不动。“他出生在这里。”女人低声说,声音没有丝毫情感,“也许,他也会在这里拿到他的‘通行证’。”

K 感到一阵眩晕。他开始仔细观察周围的人。他们的衣服款式各异,有些像是几十年前的风格,有些则显得很新。但所有人的脸上都覆盖着一层同样的、灰色的疲惫。他甚至在队伍的远处,恍惚间看到了一个身影,佝偻着背,动作迟缓,像极了多年后的自己。他揉了揉眼睛,那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队伍偶尔会经过一些岔路口,通往其他同样灰暗的走廊,那里似乎也有着别的队伍,为了别的、同样模糊不清的目的而排着。有时,两条队伍会短暂地并行,人们互相投去漠然的一瞥,仿佛看着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然后又各自汇入不同的黑暗。

K 开始怀疑,“综合事务处理中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而这条队伍,不过是迷宫中的一条路径,最终通向的,或许只是另一个起点。那个所谓的“窗口”,那个发放“通行证”的地方,真的存在吗?还是说,它只是一个集体性的幻觉,一个支撑着人们继续等待下去的、摇摇欲坠的信念?

他想起曾经读过的一个故事,关于一座收藏着所有书籍的图书馆,那里的书籍包含了所有可能的文字组合,包括未来和过去,包括真理和谬误。也许这个“中心”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包含了所有可能的等待,所有形式的官僚程序,而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注脚,一个不断重复的段落。

一天,队伍挪动到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大厅。大厅中央矗立着一根通往天花板的柱子,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日期,像某种纪念碑。K 走近细看,发现最早的日期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甚至更早。有些名字旁边画着小小的标记,似乎表示“已完成”,但更多的名字后面是空白。他甚至找到了几个和他同名同姓的“K”,他们的等待似乎早已开始,也未曾结束。

这一刻,K 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灵魂深处的倦怠。他不再关心那张“通行证”,不再关心队伍的尽头是什么。他只是站着,像一块石头,被时间的河流缓慢地冲刷。他感觉到自己正在融入这条灰色的长龙,成为它的一部分。他的个体意识在逐渐模糊,取而代ň�之的是一种集体的、麻木的耐心。

队伍依然在缓慢地移动,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流向一个无人知晓的目的地。K 抬起头,望着前方攒动的人头,又回头看了看身后同样望不到边际的人群。他们都在等待,为了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许可,在一个庞大而冷漠的系统里,耗尽一生。也许,这等待本身,就是他们存在的全部意义。也许,这无尽的长队,就是生活本身那荒诞而又无法逃避的真相。远处的广播声又响了起来,依然模糊不清,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无关紧要的回音。K 轻轻叹了口气,向前挪了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