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近的无限
阿隆索,或者我们姑且称他为阿隆索——因为他的真实姓名早已在无尽的档案和地图册中磨损,如同旧币上的纹章——花了十九年寻找他失踪的女儿。这十九年并非线性地流逝,更像是在一张被反复折叠、布满褶皱和孔洞的地图上迂回。他宣称,为了这次搜寻,他跋涉了“百万公里”。这个数字,起初只是悲伤的夸张,后来却逐渐获得了某种可怕的、几乎是形而上的精确性。
他并非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测量这距离,而是在信息的迷宫中。他的足迹遍布泛黄的报纸、冰冷的数据库、目击者的矛盾证词、私家侦探的模糊报告,以及那些声称在梦中见过他女儿的通灵者的呓语。每一条线索都是一条岔路,每一个名字都是一座需要勘探的城市。他绘制的星图不是依据天体,而是依据可能性和谣言;他翻阅的百科全书,旨在穷尽所有关于“失踪”的条目,从神话传说到犯罪统计。他感觉自己像是在阅读一部无限卷帙的阿莱夫,每一页都映照出女儿的一种可能去向,每一种可能都引向另一片更广阔、更令人绝望的空白。
这百万公里,或许是一个隐喻,指向他内心被搜寻行为所切割、延伸、扭曲的空间。它代表着无数个夜晚的失眠,无数次燃起的希望旋即被泼灭,无数张相似却又陌生的面孔在他眼前闪过。他曾追踪一个模糊的背影到遥远的港口城市,结果发现那只是一个穿着相似颜色外套的陌生女人;他曾根据一张被涂改的旧照片,在一个废弃的马戏团帐篷里寻找数周,只找到生锈的道具和被遗忘的戏服。他觉得自己像卡夫卡笔下的人物,永远在庞大而冷漠的官僚机构(在这里,这机构是命运本身,是概率的冷酷法则)门前徘徊,寻找一个不存 在的入口,或者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出口。
图书馆是他最常去的地方,并非为了慰藉,而是为了某种更为苛刻的秩序。他相信,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在某本被忽略的书中,必然隐藏着解开谜团的密码。他沉溺于研究地图学、符号学,甚至尝试解读鸟类的飞行轨迹,试图从中找到某种超越逻辑的指引。他接触过一些秘密社团,他们声称掌握着空间的折叠术,能在地图上画一条直线,连接现实中遥遥相望的两点。阿隆索支付了高昂的费用,得到的却是一些几何图形和含糊的预言,它们像镜子一样,只反射出他自己焦灼的脸庞。
时间,在这场漫长的追寻中,也变得异常。十九年,足以让一个婴儿长大成人,让一座城市改变面貌。但在阿隆索的感觉里,时间似乎凝固在女儿失踪的那一天,其余的日子只是这一天的无限复制和变奏。他又觉得,时间像一条贪婪的河流,不仅带走了女儿,也冲刷着他关于女儿的记忆。她的面容,她的声音,她笑起来时嘴角特有的弧度,都在这百万公里的跋涉中,逐渐变得模糊,像水渍侵蚀的旧画。他害怕有一天,即使找到了她,也无法辨认。
然后,转机以一种近乎嘲讽的方式降临。最新的、也是最可靠的一条线索,经过层层验证,像一个无情的指南针,最终指向了……他出发的地方。不是精确的原点,而是离他当年报案的警察局、离他最后一次见到女儿的那个街角公园,仅隔着几条街道的一栋普通公寓楼。
这个发现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荒谬感。百万公里的追寻,跨越了地理和信息的广袤空间,最终的答案却潜伏在起点那无法被察觉的“邻近”之中。这邻近,因为太过熟悉,反而成了最难以勘探的盲区。这十九年,这百万公里,像是一个巨大的、自我吞噬的圆环。
他站在那 栋公寓楼下,心中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深刻的疲惫和茫然。这栋楼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并无二致,平凡得近乎隐形。他甚至可能在过去的十九年里无数次经过这里,却从未投去一眼。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而最隐蔽的出口,往往就设在入口旁边。
他按响了门铃,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像是在敲打一面被遗忘的鼓。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她的眼神平静而疏离。阿隆索 stammered out his daughter's name, his voice hoarse from years of disuse in this specific context.
女人沉默了片刻,然后侧身让他进去。公寓内部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没有戏剧性的重逢,没有泪水。房间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尘埃和旧纸张的气味。在一个靠窗的角落,坐着一个年轻女子,正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书。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惊讶,也不认识。
“她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中年女人低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很多年前,她生了场重病,醒来后,过去的一切都消失了。我们收养了她。”
阿隆索看着那个年轻女子,她的轮廓依稀有当年的影子,但眼神是全然陌生的,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里面没有他熟悉的星辰。他花费百万公里寻找的,是记忆中的那个女儿,而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拥有相似面容的陌生人,一个被时间之河冲刷到岸边的、失去了铭文的漂流瓶。
他突然明白了。那百万公里并非徒劳。它本身就是一种抵达。他寻找的不是一个物理存在的人,而是试图追回一段被截断的时间,修复一个破碎的宇宙。而这是不可能的。无限的追寻,最终抵达的是邻近的无限虚空。
他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退出了公寓。外面阳光刺眼,街道依旧车水马龙。他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读完一本结局含糊不清的小说的读者,书页合上了,但故事在心中留下了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那百万公里的距离,此刻凝聚成他与那扇紧闭的门之间,那几步之遥,却又无法逾越的鸿沟。他知道,他的寻找并未结束,或许,它才刚刚以一种更残酷、更抽象的方式开始。他将永远在邻近的地带徘徊,守护着一个既存在又消失的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