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止的录取通知书
王芳觉得,这十几年的光阴,就像压缩饼干,所有的味道、营养和期待,都紧紧地压在儿子小军即将揭晓的高考分数上。具体来说,是压在“北大”这两个字上。
她住在南方一个三线城市的旧小区里,丈夫是国企里一个不上不下的技术员,波澜不惊。而王芳,自从儿子上了初中,就辞去了超市收银员的工作,全职“陪读”。说是陪读,其实更像是一个项目的总工程师,项目名称叫“小军冲刺北大计划”。
这个计划,耗尽了家里大部分的积蓄和王芳全部的心神。小军的每一分钟都被精确计算:早上六点半的闹钟,晚上十一点半的台灯熄灭,中间塞满了各科的习题、辅导班和王芳牌爱心靓汤。邻居们有时会打趣:“王芳,你这哪是养儿子,是发射卫星呢!”王芳只是笑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在她看来,这不仅是儿子的未来,更是这个家庭跃升的唯一通道,是她对抗中年危机和生活平庸的全部赌注。
小军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他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抱怨压力,也不像学霸那样张扬。他只是安静地做题,安静地吃饭,安静地在深夜的灯光下留下一个瘦削的背影。王芳有时会感到一丝不安,儿子的安静像一层 impenetrable 的壳。她渴望听到他的想法,他的梦想,哪怕是抱怨。但小军总是点点头,说“知道了,妈”,然后继续埋头书本。这种安静,让王芳觉得,她精心设计的“冲刺计划”像是在对一个黑箱操作,结果未知,过程也缺乏互动。
查分那天,家里气氛凝重得像要下暴雨。王芳的手心全是汗,一遍遍刷新着网页。小军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门关着。王芳几次想去敲门,又缩回了手。她怕打扰他,更怕看到他脸上 可能的失望。
突然,客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网页终于加载出来,一串数字跳了出来,后面跟着两个鲜红的大字——“北京大学”。
王芳的瞳孔骤然放大,呼吸停滞,整个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她想尖叫,想跳起来,想冲进房间抱住儿子,想打电话给所有亲戚朋友。但她没有。她只是僵在那里,维持着点击鼠标的姿势,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仿佛那两个字会随时消失。时间似乎在她身上停止了流动,周围的一切声音——窗外的车鸣、厨房水龙头的滴答声、甚至她自己的心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小军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轻轻地站在她身后。他看着母亲的背影,那个为了他而弓起的、不再年轻的背影,此刻像一尊风化的石像。
“妈,”他低声说,“我……考上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漫长而艰巨的任务。
王芳的身体微微一颤,但依然没有“活”过来。她的大脑似乎无法处理这个信息。这个她日思夜想、为之奋斗了无数个日夜的目标,就这样达成了?像一个陀螺,被抽了十几年,突然停了下来,巨大的惯性之后,是茫然的空洞。那个支撑她全部生活的“北大梦”,实现的一瞬间,竟然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重。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着儿子。小军的脸上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卸下重担后的苍白。母子俩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寂静,喜悦似乎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挡在了外面。
“哦……考上了啊。”王芳的声音干涩,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她想笑,嘴角却只是微微抽动了一下。
接下来几天,家里像一个布置好的舞台,上演着“喜中北大”的戏码。亲戚来了,邻居来了,道贺声、赞叹声不绝于耳。王芳努 力扮演着那个“骄傲的母亲”,应酬着,微笑着,接受着艳羡的目光。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片“静止”的区域,正在悄然扩大。
她看着那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它像一张通往新世界的门票,金光闪闪。可王芳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小军即将离开这个家,去往那个她从未涉足的、象征着成功与未来的“北大”。而她呢?她的“项目”结束了。接下来呢?生活仿佛突然失去了焦点和方向。那些为了“北大梦”而牺牲的个人爱好、社交、甚至夫妻间的温情,此刻都化作巨大的空虚,反噬着她。
小军依旧沉默。他开始收拾行李,动作有条不紊。王芳想和他聊聊大学生活,聊聊未来,却发现自己词穷。他们之间隔着的,似乎不仅仅是即将到来的物理距离,还有一种更深层的东西。她突然意识到,在那个漫长的“冲刺计划”里,她关注的是“北大”,而不是小军这个人。她用自己的梦想,覆盖了儿子的梦想。他考上了北大,满足了她的期待,但他快乐吗?他想要的是什么?她一无所知。
送儿子去火车站那天,王芳没有哭。她只是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缓缓开动,小军的身影在窗后越来越小。直到火车消失在视野尽头,她依然保持着那个眺望的姿势,像那天查到分数时一样,再次陷入了某种“静止”。
周围人来人往,喧嚣嘈杂。王芳站在那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她赢得了这场以儿子为赌注的竞赛,却好像输掉了别的什么。城市在她身后延伸,无数个家庭,或许正在上演着相似的故事。那些被量化、被追逐的目标,像一个个巨大的齿轮,驱动着人们奔跑、焦虑、牺牲。而当目标达成,齿轮停转的瞬间,留下的,或许不只是喜悦,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卡夫卡式的荒诞与茫然。
一阵风吹过, 吹乱了王芳额前的头发。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慢慢转过身,走进了涌动的人潮。她的背影,不再是那个坚定的“总工程师”,而只是一个普通的、有些落寞的中年女人,在寻找着下一个能让她重新转动起来的“目标”。而那个目标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