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的金链

老王觉得自己像他修补的那些老座钟一样，在时间的洪流里，滴答滴答地走向某种必然的寂静。他的钟表修理铺，藏在南城一条快被遗忘的巷子深处，与外面那个为每克黄金涨到1039元而疯狂的世界，仿佛隔着一层蒙尘的玻璃。

新闻是从邻居那台聒噪的半导体收音机里传来的，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老王，听见没？金子！现在是金子做的世界了！1039块一克！”邻居老李唾沫横飞，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狂热。

老王只是点了点头，继续用放大镜观察一枚细小的齿轮。金价？于他何干。他这一生，除了修钟攒下的几个辛苦钱，唯一的“贵重物品”，就是他过世妻子留下的一条细细的金项链。那链子样式老旧，成色也未必是顶足赤金，妻子在世时宝贝得紧，说是娘家传下来的念想。

然而，现实像巷口的穿堂风，总能钻进最严实的门缝。铺租要涨，老王的眼睛也越来越花，那些精密的零件有时会在他指尖跳舞，嘲笑着他的衰老。1039元一克……这个数字像个小魔鬼，在他心里挠痒痒。他找出那个丝绒首饰盒，打开时，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旧时光和妻子雪花膏的味道扑面而来。金链子静静躺着，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却微弱的光。

他从未想过要卖掉它。这是念想，是连接他和那个温柔女人的最后丝线。可现在……老王掂量着那条链子，它很轻，轻得像一段即将飘散的回忆。或许，用它换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比如付清下个月的房租，或者买一副度数更准的老花镜，才是对妻子“活在当下”嘱咐的最好实践？

第二天，老王揣着那条金链，走出了熟悉的巷子，汇入了奔向金店的人潮。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被欲望驱动的机器，轰隆作响。金店门口排着长队，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相似的焦虑和期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香水、汗水和金属气味的燥热。

老王排在队伍里，感觉自己像个误入赌场的迷途羔羊。前面的人兴高采烈地讨论着K金、足金、投资回报率，唾沫星子溅到老王的旧布褂上。轮到他时，柜台后面那个穿着马甲、眼神锐利如鹰的年轻人，接过链子，用镊子夹起，放在电子秤上，又用强光手电筒照着，看了看接口处的印记。

“老先生，您这链子……有点年头了啊。”年轻人嘴角一撇，带着职业性的、不易察觉的轻蔑，“成色不太足，算965吧，按今天的牌价，扣除损耗，大概能给您……”他报了一个数字。

这个数字，虽然比老王预想的要低一些，但也足够他应付一阵子了。他几乎就要点头，手已经准备伸出去签字。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轻柔得像耳语，却清晰地穿透了金店的喧嚣：“这条链子，价值不在于它的重量，先生。”

老王愕然回头。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灰色长袍、面容模糊不清的人，仿佛刚从一本旧书里走出来。他不知何时站在了老王身后，周围拥挤的人群似乎对他视而不见。

“您说什么？”老王问。

那人微微 наклонился (nǎklónilsya - 俄语：倾斜，这里指凑近), 声音更低了：“每一环，都锁着一段被遗忘的记忆。您确定要用世俗的克重来衡量它吗？它连接的，或许是您快要抓不住的过去。”

这话像一道闪电，劈中了老王混沌的思绪。被遗忘的记忆？他最近确实越来越健忘了，妻子的模样，有时竟也模糊起来。他看着那条链子，它不再是冰冷的金属，仿佛有了温度，有了呼吸。每一环……锁着记忆？这念头荒诞，却又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魔力。

柜台后的年轻人不耐烦地敲了敲桌面：“老先生，到底卖不卖？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老王猛地回过神，人群的嘈杂再次将他包围。他看了一眼那个灰袍人，对方却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在了人影里。是幻觉吗？还是……

他深吸一口气，从年轻人手里拿回了链子，紧紧攥在手心。那微凉的触感，此刻却异常踏实。“对不起，我不卖了。”

他转身挤出人群，像逃离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背后传来年轻人的嘀咕：“怪老头……”

走回巷口的路上，阳光正好，照在老王身上，暖洋洋的。他拿出链子，对着阳光细看。那些环扣，在光线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仿佛真的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流动。他想起妻子戴着它时，眼角的温柔笑意；想起他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些平淡却温馨的岁月。这些，是1039元一克能买到的吗？

回到铺子，他小心翼翼地将链子放回丝绒盒子里，锁进了抽屉最深处。那一刻，他觉得屋顶的漏水声似乎不那么恼人了，眼前的齿轮也清晰了许多。

傍晚，老李又来了，垂头丧气。“别提了，老王！下午金价突然跳水！说是国际市场波动，谁知道呢！我那点积蓄，全套牢了！”他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老王默默地递给他一杯热茶，没有说话。窗外，城市的喧嚣依旧，追逐着下一个热点，下一个数字。而在这条被遗忘的巷子里，老王的小铺，仿佛一座时间的孤岛。他知道，自己守护的，不仅仅是一条旧金链，而是比黄金更贵重的东西——那些即将消逝，却因他的“不卖”而被重新锚定的记忆。

或许，那个灰袍人并非幻觉。或许，在这个用金钱衡量一切的世界里，总有一些角落，存在着不同的度量衡，比如记忆，比如爱。它们如同博尔赫斯迷宫里的岔路，通向不为人知的维度。而老王，在那个喧嚣的金店门口，无意中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一条通往内心安宁的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老茧、沾着机油的手，仿佛能感受到那条“遗忘的金链”传来的、恒定的微温。夜色渐浓，老座钟又开始不知疲倦地“滴答”，细数着每一个平凡而又独特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