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观看者
林木最终还是买到了那张票。四百八十元。他反复确认过票面信息,仿佛那上面印着的不是座位号,而是一道复杂的法令条文,需要仔细研读才能理解其全部含义,尤其是那些细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附加条款。售票网站的页面像一个旋转的迷宫,无数次把他引向“已售罄”的死胡同,最后却在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吐出了这张编号奇特的票。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去,但弄到票的过程本身,就像完成了一项艰巨而无意义的任务,带来一种疲惫的满足感。
体育场像一只匍匐的巨兽,吞吐着攒动的人流。林木攥着票,随着人潮涌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水、香水和劣质爆米花气味的狂热。入口处的安检人员面无表情,像流水线上的零件,机械地挥动着探测器,偶尔发出的“滴滴”声是这庞大机器运转的唯一证明。林木的心稍微有些悬着,他总觉得自己的票有什么不对劲,好像上面沾染了某种不合时宜的标记,随时会被拦下,然后被告知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原因,禁止入内。
然而,他顺利通过了。穿过一道又一道门,走过一条又一条昏暗的通道,墙壁上贴着模糊的指示牌,箭头指向一些意义不明的方向。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巨大的、不断变化的器官内部穿行。终于,一个穿着制服、眼神空洞的工作人员拦住了他,指了指旁边一条更加狭窄、几乎被忽视的通道。“你的票,走这边。”那声音平淡得像在宣告一个既定事实,不容置疑。
通道的尽头豁然开朗,却不是他想象中的看台。这里更像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区域,用冰冷的金属围栏隔开,里面稀疏地摆放着一些塑料椅子。而正前方,占据了整个视野的,不是舞台,而是一块巨大、冰冷的LED屏幕。屏幕亮着,但暂时只是显示着赞助商的循环广告,光线刺眼,图像失真。
林木愣住了。他环顾四周,这个区域里的人不多,大约几十个,都和他一样,脸上带着一种茫然和困惑,默默地找地方坐下,然后齐齐地、宿命般地望向那块屏幕。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交流,仿佛被无形的墙隔开,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唯一的连接点就是那块巨大的、沉默的屏幕。
四百八十元,原来是指向这里的路标。林木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突然感到一阵荒谬的寒意。他离舞台如此遥远,不仅是物理上的距离,更是某种本质上的隔绝。舞台上的人影、灯光、真实的喧嚣,都被这块屏幕过滤、压缩、转译成二维的、冰冷的数字信号。他们这些人,是被筛选出来的、只配观看影像的“屏幕观看者”。
演出开始了。屏幕上出现了模糊的人影,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音乐。但声音是从屏幕两侧悬挂的巨大音箱里发出来的,尖锐、失真,缺乏现场应有的层次感和温度。屏幕上的画面切换很快,特写镜头、远景、观众席的欢呼……一切都经过精心编排,完美得不真实。林木甚至怀疑,屏幕上播放的,真的是此刻正在发生的演出吗?还是预先录制好的、一个标准化的“演唱会体验”模板?他看向屏幕下方,隐约能看到远处真实舞台上跳动的微小光点,像另一个遥远星系的信号,微弱而不可及。
他旁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从始至终一动不动,像一尊蜡像,眼睛死死盯着屏幕。林木想开口问点什么,但喉咙像被堵住了。问什么呢?问他是否也觉得这一切很奇怪?问他是否后悔买了这张票?但这些问题在这里似乎毫无意义。他们被分配到这个区域,观看这块屏幕,就像被分配了一个无法更改的社会角色,任何质疑都是徒劳。
时间在屏幕的光影变幻中流逝。林木感到一种奇怪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参与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而自己不仅是受害者,也是沉默的同谋。屏幕上的歌手唱着关于梦想和自由的歌,屏幕下的他们却被无形地囚禁在这里,观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盛大幻觉。
他开始注意到屏幕的一些细节。偶尔,画面会轻微地抖动一下,或者出现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雪花。在这些瞬间,林木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屏幕背后隐藏着什么别的东西,一个更真实的、或许更残酷的现实。他甚至想象,也许在他们看不到的体育场其他角落,还有无数个这样的“屏幕观看区”,一层层嵌套下去,像一个无限镜像的迷宫。或许,那些坐在所谓“内场”的人,他们看到的也只是另一块更大、更清晰的屏幕?甚至舞台上的那个人,他是否也只是在对着一块提示他动作和表情的屏幕表演?谁又能真正确定,什么是真实的现场,什么是被转播的影像呢?
演唱会接近尾声,屏幕上开始播放烟花。绚烂的色彩在二维平面上炸开,伴随着模拟的、毫无震撼力的音效。林木站起身,没有等到结束。他默默地转身,沿着来时的通道往回走。那些昏暗的、迷宫般的通道似乎比来时更加曲折、更加漫长。他感觉自己像是在逃离,但又不知道在逃离什么。
走出体育场,夜晚的冷风吹在脸上,带来一丝清醒。城市依旧喧嚣,霓虹灯闪烁,巨大的广告牌屏幕在夜空中播放着各种影像。林木停下脚步,茫然四顾。他发现自己无论走到哪里,似乎都无法逃离各种各样的屏幕。手机屏幕、电脑屏幕、电视屏幕、广告屏幕……它们无处不在,定义着他的视野,塑造着他的认知,转播着一个又一个被精心编辑过的“现实”。
他口 袋里的那张四百八十元的票根,像一个沉重的隐喻。他究竟是买了一场演唱会的门票,还是买了一个观看屏幕的资格?或者,他只是确认了自己在这个由无数屏幕构成的巨大剧场里,早已注定的位置?林木不知道答案。他只是继续往前走,汇入夜色中的人流,像一个梦游者,分不清自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还是走向另一块更大、更无形的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