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按钮

北平的秋，天是那么高，那么蓝，阳光洒在灰瓦上，暖洋洋的，透着一股子懒散劲儿。可老刘心里头，却像是压了块铅，沉甸甸的，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老刘，六十有三，胡同里住了大半辈子，见天儿提溜着鸟笼子，在街坊四邻间转悠。退休金不高，可日子也还过得去，尤其这两年学会了网购，那叫一个方便！吃的喝的用的，手指头在手机屏幕上划拉几下，隔天就有人送上门。便宜，省事，花样还多。老刘觉得自己赶上了新时代的好处，挺美。

尤其是那个“仅退款”的功能，老刘觉得，这简直是体恤咱老百姓的神来之笔。有时候买个小零碎儿，比如十几块钱一副的老花镜，寄来了，镜腿儿是歪的；或者买斤红枣，里头掺着几个坏的。搁以前，退货？麻烦！一来一回邮费都快赶上东西价了，还得跑邮局，填单子，跟人掰扯。现在好了，拍个照，点一点，钱立马退回来，东西您自个儿处理。卖家省心，买家也痛快，多好！老刘觉得，这世道，总算有点地方是讲道理，而且是向着咱普通人的。

可是，这好日子，好像起了点变化。

那天，老刘在网上瞧见一款“加绒加厚保暖秋裤”，标价二十九块九，还包邮。眼瞅着天要冷了，老伴儿腿脚又不好，老刘寻思着买两条。图片看着挺厚实，颜色也正，评价里头一片叫好，什么“物美价廉”、“穿着舒服”。老刘没多想，下单，付款，一气呵成。心里还盘算着，等货到了，让老伴儿试试，合适的话再给儿子也来两条。

过了两天，快递小哥把一个瘪瘪的塑料袋塞到老刘手里。老刘接过来掂了掂，心里“咯噔”一下。这分量，不对啊！拆开一瞧，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加绒加厚？薄得跟层窗户纸似的，对着光都能看见对面儿。那绒，稀稀拉拉几根毛，跟瘌痢头似的。这哪是秋裤，这分明是夏天穿的衬裤，还是质量最次的那种！

“嘿，这叫什么事儿！”老刘嘟囔着，拿起手机，熟门熟路地找到订单，准备点那个熟悉的“仅退款”。可划拉了半天，咦？那个按钮呢？原来那个位置，现在孤零零地躺着几个字：“申请售后”。

“申请售后？”老刘有点懵。他点了进去，跳出来一堆选项：退货退款、换货、维修……就是没有“仅退款”！老刘不死心，挨个儿点进去看，都需要把货寄回去。

“这不折腾人嘛！”老刘有点恼火。二十九块九的东西，寄回去快递费少说也得十块八块，万一卖家再找点茬儿，说你弄脏了弄坏了，不给退，那不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想起以前那些为了几块钱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的日子，如今怎么换了个地方，还是这么不痛快？

他决定找客服问问。点开那个小机器人头像，输入：“裤子太薄，与描述严重不符，我要仅退款。”

机器人秒回：“亲，非常抱歉给您带来不好的购物体验。根据平台最新规定，为了保障买卖双方权益，已取消‘仅退款’选项。您可以申请退货退款，我们会为您提供运费险……”

老刘打断它：“运费险我知道，可我这东西就值二十多块钱，我不想费那个劲寄来寄去的，你们看看照片，这能叫加绒加厚吗？这不是虚假宣传吗？”老刘把拍的照片发过去。

机器人：“亲，照片已收到。根据您的情况，建议您申请退货退款呢。我们严格遵守……”

老刘火了：“我要找人工客服！”

等了足足十分钟，一个活人客服终于出现了，头像是个笑眯眯的小姑娘。“您好，亲，有什么可以帮您？”

老刘把情况又说了一遍，语气已经很不耐烦。

客服：“先生，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但是平台规定确实调整了呢。要不这样，我帮您申请一下，看能不能给您补偿五元优惠券？”

“五块钱？打发要饭的呢？”老刘气得想摔手机，“我买的是保暖裤，你给我个薄的，还想用五块钱堵我的嘴？你们这是欺诈！”

客服：“先生，请您注意言辞哦。我们是正规平台，商品都是经过审核的。如果您觉得商品有问题，可以退货退款，我们会保障您的权益。”

“保障？怎么保障？保障你们卖家想怎么卖就怎么卖，买家吃了亏还得自认倒霉搭上运费？”老刘越说越气，“以前那个‘仅退款’多好，错在卖家，就该卖家承担损失，凭什么让买家折腾？”

客服：“先生，这也是为了规范市场，避免一些恶意‘仅退款’行为……”

老刘听着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觉得自己一辈子本本分分，连过马路都等绿灯，怎么到了网上，就成了可能“恶意”的那一拨了？就因为想省点事，维护自己那点小小的权益？

“那你们怎么不规范卖家？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你们怎么不管？”

客服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又发来一行字：“先生，如果您坚持认为商品有问题，请您申请退货退款，并提供有效的检测报告或第三方鉴定证明。”

“检测报告？！”老刘简直要被气笑了，“我为了二十九块九的裤子，上哪儿开检测报告去？我找谁给我鉴定这玩意儿到底算不算‘加绒加厚’？我图什么呀我！”

他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就像是，你走在街上，被一块石头绊倒了，你去找管路的，管路的说，你得证明这块石头确实存在，还得证明是这块石头绊倒了你，并且你得去医院开个证明，证明你确实摔疼了，而且还得有旁证，证明当时你确实是往前走的，不是故意往石头上撞的……等你把这些都弄齐了，那石头早不知道被哪个过路的踢到哪儿去了，路也早修好了。

老刘对着手机屏幕，看着那客服依旧笑眯眯的头像，还有那几行冰冷的文字，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这已经不是钱的事了，也不是那条薄得可笑的裤子的事了。这是一种感觉，一种被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巨大规则给框住，给戏弄了的感觉。那个消失的按钮，就像是一扇曾经为他这样的小人物打开的，可以稍微喘口气、讲点理的小窗户，现在，“啪”的一声，关上了。

他退出了聊天界面，把那条“加绒加厚”的秋裤扔到墙角，像扔掉一件晦气的东西。手机屏幕还亮着，花花绿绿的商品推送依旧不断跳出来，诱惑着，承诺着一个便捷美好的购物天堂。

老刘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湛蓝的天空，听着胡同里传来的熟悉的叫卖声，心里却怎么也暖和不起来。他忽然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些人，那些在无声的压迫中挣扎，最终变得麻木或沉默的人。难道自己，也要变成那样吗？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口气里，有愤怒，有无奈，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那个消失的按钮，带走的，或许不仅仅是几块钱的便利，还有一些更重要的，叫做信任和尊严的东西吧。

天，还是那么蓝，只是在老刘眼里，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灰色。他想，明天，还是去早市上看看吧，那里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就算跟摊主为了一毛两毛争几句，那也是实实在在的人跟人打交道，总比对着一个笑眯眯却只会说“规定如此”的机器强。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实在”，又能存留多久呢？这世道，变得太快，快得让人有点跟不上了，也让人有点……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