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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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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的王二死了。

消息是清早传出来的,像一阵带着灰尘的风,贴着地面刮过,卷起几片枯叶,又悄无声息了。说是睡过去的,很安详。但街坊们私下里换着眼神,撇着嘴角,低声说,“还不是那个事儿闹的。”

哪个事儿?自然是他媳妇的事儿。他媳妇半年前没的,病走的。那女人活着的时候,精明,能干,嗓门也亮,把个家拾掇得像模像样,把王二也拾掇得像个城里人。王二呢?木讷,老实,像块镇纸,被他媳妇稳稳当当地压在日子这沓纸上。

他媳妇一走,这镇纸就松了劲,日子也像被风吹散了的纸,哗啦啦地乱飞。

起初,王二只是沉默。坐在门槛上,一坐就是半天,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街对面那棵半死不活的槐树,仿佛那树里藏着他媳妇的魂儿。街坊们见了,也只是叹口气,说,“可怜见的,缓几天就好了。”

几天?谁知道呢。日子像钝刀子割肉,不快,但疼。王二不见好,反倒愈发不对劲了。

他开始和他媳妇说话。不是对着空气,是捧着那张褪了色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红袄子,咧嘴笑着,露出一排白牙。王二就对着那笑脸,絮絮叨叨,说今天买了什么菜,说邻居家的猫又偷吃了鱼,说天冷了要加衣裳。声音低沉,含混,像梦呓。

有人劝他,“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

王二抬起头,眼睛浑浊,像是蒙了一层油污的玻璃珠子。“她没走,”他说,指着照片,“她就在这儿呢。”

劝的人讪讪地走了,背后摇头,“魔怔了,怕是。”

后来,王二连门槛也不坐了。他把自己关在屋里。那屋子,原本他媳妇打理得窗明几净,如今却渐渐弥漫出一股霉味儿,混着烟草和说不清的什么气味,像个捂了太久的坛子。窗户总是关着,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光,也挡住了外面的世界。

偶有好奇的,或者真心担忧的,敲开他的门。门开一条缝,露出王二瘦脱了形的脸,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屋里暗得像黄昏,隐约能看见墙上贴满了照片,都是他媳妇的,各个时期的,笑着的,皱眉的,像无数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这个活着的囚徒。

“有事?”王二的声音沙哑,带着不耐烦。

“没……没事,看看你。”来人被那屋里的景象和气味逼得后退一步,支吾着。

“我没事。”王二说着,就要关门。

“听说……你最近……”来人还想说什么,大约是想转达“家属”或者“亲戚”们那些“要振作”、“向前看”的陈词滥调。

王二猛地抬眼,那眼神竟有些吓人,像濒死的兽。“她等我呢。”他说,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把一切关心、劝诫和窥探都隔绝在外。

“真是无法释怀啊。”有人在街角议论,语气里带着一丝廉价的同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猎奇。“三十多岁的人,日子还长着呢。”

“情种呗。”另一个声音接上,带着点嘲讽,“没了他媳妇,活不了啦。”

是活不了了。或者说,是不想活了。他的世界,随着那个女人的离去,已经坍塌了。剩下的,只是一具在废墟上徘徊的躯壳,被记忆和悲伤的墨渍,涂抹得不成样子。那墨渍,起初只是小小一点,后来却无声无息地洇开,浸透了他整个生命,连骨头缝里都透着黑。

家属倒是出来说过话,通过几个好事者传出来的,大意是“感谢大家关心,他只是悲伤过度,会慢慢好起来的”。这话官方,客套,像一张贴在溃烂伤口上的、干净却无用的纱布。谁都知道,那伤口在里面,早已经烂到了底。

王二死的那天,天阴沉沉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他屋里的灯,据说亮了一夜。发现他的是送牛奶的,敲了半天门没人应,从窗户缝里望进去,看见他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脸冲着墙。墙上,是他媳妇最大的一张照片,用一个挺像样的相框装着。

法医来了,警察也来了,简单看了看,说是“猝死”,或许是“心力衰竭”。邻居们围在外面,伸长了脖子看,又很快散去了,像来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唉,总算是解脱了。”有人低声说。

“可不是嘛,活着也是受罪。”

他们的话语轻飘飘的,像风中的柳絮,落不到实处。王二的死,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又一个谈资,证明了某种他们早已认定的道理——比如“痴情总被无情误”,或者“男人也得想开点”。

只有我,看着那扇紧闭的、贴着白色封条的门,想起王二说过的话,“她等我呢。”

也许,他不是死了,只是终于找到了那扇通往他妻子所在之处的门,推开,走了进去。外面的世界,喧嚣,冷漠,不懂他的悲伤,也不需要懂。他的死,像一滴浓墨,滴入这浑浊的生活之水中,晕开了一小圈涟漪,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有那股若有若无的霉味儿,似乎还在街角徘徊,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有一个人,被一种叫做“思念”的东西,活活地溺死了。而更多的人,则像没事人一样,匆匆走过,奔向各自那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的,必须活下去的日子。天,依旧是灰蒙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