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的陌生人
事情是从一杯温吞的啤酒和大学室友的一条微信消息开始的。周五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在便利店买了罐装啤酒和一袋花生米,准备独自消磨掉又一个周末的开端。屏幕亮起,是小芸,她发来一张截图,附带一句话:“美玲,你什么时候去当演员了?还演了个这么火的剧!”
我盯着那张模糊的截图,背景似乎是某个古装剧的宫殿场景,一群穿着华丽戏服的人簇拥着主角。而在人群的最边缘,靠近雕花柱子的地方,站着一个宫女打扮的女人。她低着头,侧脸对着镜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或者说,是一种近乎空白的表情,像是等待着什么,又像是早已放弃了等待。那张脸,毫无疑问,是我的。
“开什么玩笑,”我回过去,“我连横店的土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
“你自己看嘛!这剧叫《琉璃梦》,最近爆火!第三集,第十四分三十五秒,绝对是你!”小芸又发来一个视频片段链接。
我点开链接,快进到指定时间。心跳莫名地加速,像是在等待一场与我无关的判决。画面定格,那个穿着淡粉色宫女服、梳着简单发髻的女人再次出现,短暂地停顿了几秒,然后随着人群缓缓移动,消失在镜头之外。的确是我。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嘴角弧度,甚至连左边眉毛上那颗不起眼的小痣都清晰可见。
可我发誓,我从未参与过任何影视剧的拍摄。我的生活简单得像一杯白开水,每天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广告公司做着策划助理的工作,通勤路线固定,交往圈子狭窄,最大的冒险不过是偶尔尝试一下新开的咖啡馆。成为一部热播剧里的背景板,这比在街上捡到一百万还要离奇。
一种奇怪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不是惊喜,而是某种近似于侵犯的感觉。我的脸,我的形象,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复制、粘贴到了一个虚构的故事里,成了一个沉默的符号。那个屏幕上的“我”,她是谁?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她脸上的空白,究竟是导演的要求,还是她自身灵魂的写照?而那个灵魂,与我此刻握着啤酒罐、感到一阵阵眩晕的灵魂,又有什么关系?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是中了邪。工作时心不在焉,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几秒钟的画面。我开始在网上搜索关于《琉璃梦》的信息,查找拍摄花絮,试图找到任何关于群众演员招募的线索。一无所获。这部剧的制作公司仿佛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所有信息都经过精心包装。
我尝试联系电视台和制作公司。电话总是在冗长的等待音乐和不同部门之间的推诿中被挂断。好不容易接通一次人工客服,对方用一种标准化的、毫无感情的语调回答:“关于群众演员的问题,我们这边不负责。可能是外包人力公司安排的。您有具体的合同或者证据吗?没有的话,我们无法核实。”
“证据?证据就是我的脸出现在你们的剧里!”我几乎想对着电话咆哮。
“女士,每天有很多人联系我们,说自己长得像某个演员或者路人。如果您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那就是您本人,并且是在您不知情的情况下拍摄的,我们很难处理。”对方的声音像是一堵涂满滑石粉的墙,我的愤怒和质问都软绵绵地滑落下来,不留痕迹。
我感到一种深刻的无力感,仿佛卡夫卡小说里的K,面对着一个庞大、冷漠却又无处不在的系统。我的存在被分割了,一部分留在了现实的躯壳里,另一部分则被流放到屏幕上的虚构世界,成了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过去的影子。
夜晚变得漫长。我开始失眠,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我穿 着那身不合身的宫女服,站在一个巨大而空旷的摄影棚里。刺眼的灯光照着我,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拿着扩音器对我喊:“表情!再麻木一点!对,就像你已经死过一次那样!”我想逃跑,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现实和虚构的边界开始模糊。走在街上,我总觉得有人在用镜头偷偷对准我。路人的目光似乎也带上了审视的意味。我是不是又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别人故事里的背景板?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是否都会被捕捉、剪辑,然后赋予一个我无法控制的意义?
这种感觉令人窒息。我像一只暴露在旷野上的兔子,不知道捕猎者何时会出现,从哪个方向出现。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摄影棚,而我,以及所有像我一样的人,都是潜在的、不自觉的演员。
某天下午,我坐在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阳光把灰尘照得清晰可见,像是一场永不停歇的金色微雨。一个念头突然闯入我的脑海,带着一种近乎恶作剧的快感和破罐破摔的决绝:既然无法摆脱那个屏幕上的影子,那就干脆成为她。
第二天,我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然后,我去了服装批发市场,买了一套和剧里那件颜色、款式都极为相似的廉价古装。我学着记忆中那个影子的样子,梳起简单的发髻,脸上不施粉黛,努力模仿那种空白的、似乎看透一切又似乎一无所知的表情。
我就这样穿着“戏服”,开始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我穿过拥挤的步行街,流连于安静的公园,坐在地铁冰冷的座椅上,观察着行色匆匆的人们。起初,人们会投来好奇甚至警惕的目光,但很快就习以为常,将我视为城市风景中又一个无伤大雅的怪人。
我不再试图寻找答案,不再追问那个“屏幕上的陌生人”是如何出现的。我用一种荒诞的行为艺术,回应这 个同样荒诞的世界。我成了那个影子,或者说,我和那个影子合二为一。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反抗,也许更像是一种投降,一种王小波式的、带着黑色幽默的自我放逐。存在是什么?也许就是一场被随意拍摄和剪辑的 B 级片。
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我走进一家常去的咖啡馆。靠窗坐下,点了一杯黑咖啡。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映出我模糊的脸庞,与记忆中屏幕上的那个宫女渐渐重叠。这时,邻桌传来两个年轻女孩的低语:
“快看,那个人……” “嗯?怎么了?” “有点眼熟……像不像那个什么《琉璃梦》里,有一集闪过的一个宫女?就是那个表情很特别的……” “好像……是有点像哎!真奇怪。”
我端起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窗外,雨还在下着,无声地冲刷着这座巨大的城市舞台。我微微扬起了嘴角,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是嘲讽?是悲哀?还是终于找到归宿的平静?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这本身就是另一个可以被解读的镜头吧。反正,戏,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