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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位上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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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三十七分,周三。阳光试图穿透写字楼厚重的玻璃幕墙,最终化为一片均匀、毫无性格的光,铺在“量子跃迁解决方案公司”开放式办公区的灰色地毯上。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打印机墨粉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名为“效率”的金属味道。我,代号K,像一颗沉默的螺丝钉,嵌在这庞大机器的一角,手指在键盘上移动,仿佛履行着某种古老的、不容置疑的仪式。

然后,田中倒下了。

没有任何预兆,就像一段代码突然遭遇了致命的空指针异常。他身体前倾,额头轻轻磕在键盘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起初,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也许他只是太累了,想趴一会儿。这栋楼里,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是刚跑完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疲惫是这里的通用货币,甚至是某种荣誉勋章。

但田中没有再动。他鼻梁上的细框眼镜滑落下来,悬在半空,镜片反射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像两只失去灵魂的眼睛。

几秒钟后,离他最近的女同事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随后,寂静像潮水般退去,留下嘈杂的、不知所措的议论声。有人去探他的鼻息,有人慌乱地掏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们瞬间失色的脸。我坐在原地,隔着两排工位,看着这一切。感觉像是在看一场隔着毛玻璃的默剧,声音模糊,动作变形。

经理来了,西装笔挺,表情严肃得像要去参加一场重要的商务谈判。他指挥着人群散开,拨打了急救电话,声音冷静而专业,仿佛在处理一个系统bug。救护人员很快赶到,白色的制服像突然闯入灰色世界的异物。他们抬走了田中,动作迅速,像清除一个运行错误的进程。担架经过我的工位时,我闻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田中身上残留的廉价古龙水气味。那气味让我想起他总是抱怨睡眠不足,眼底有洗不掉的青黑。

一切恢复得惊人地快。不到半小时,田中的工位就被清理干净了。电脑关了,桌上的半杯冷咖啡和几份文件被收走,只留下一张空荡荡的桌子和一把椅子。经理召集了一个简短的线上会议,语气沉痛地宣布了田中的“不幸离世”,强调公司会“妥善处理后续事宜”,并“希望大家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努力完成本周的目标”。屏幕上,同事们的头像一个个亮着,面无表情,或者说,表情被像素模糊了。

“化悲痛为力量”,我想,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短语。就像把悲伤这种原始的情感也纳入了KPI考核。或许不久,我们就会收到一份关于如何高效转化悲伤情绪的操作指南。

下午,我盯着田中空出来的工位,感觉那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黑洞,不断吸走周围的光线和声音。我试图继续工作,屏幕上的代码像一群扭动的、毫无意义的黑色虫子。我敲击键盘,却感觉手指变得陌生而笨拙。我好像忘了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为了什么。

我想起王小波笔下的那只特立独行的猪。它那么生猛,那么自由,冲破了生活的藩篱。而我们呢?我们是格子间里的猪,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朝着一个模糊的目标奔跑,直到跑不动为止。我们甚至没有哼哼的权利,因为哼哼会影响团队士气,会被认为“负能量”。

我起身去茶水间。咖啡机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在为田中唱一首工业化的安魂曲。我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有带来任何清醒。田中也喜欢这种咖啡,他说这味道像“燃烧的轮胎”,能让他暂时忘记自己是谁。

窗外,城市依旧喧嚣。车流像红细胞和白细胞,在钢铁血管里奔腾不息。每个人都在忙碌,都在追赶,仿佛稍一停顿就会被时代的洪流吞噬。可田中停下来了,以一种最彻底的方式。他现在在哪里?是在一个没有bug的天堂,还是彻底归于虚无?

回到座位,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田中的最后一个项目文档。那是一个关于用户行为预测的模型,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表,试图将人类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量化、预测、掌控。文档的最后,有一行他忘了删除的注释,写着:“我好像听到鲸鱼在歌唱。”

鲸鱼?在这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我感到一阵寒意,不是因为空调,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或许田中并没有疯,或许他真的听到了。在无尽的代码和数据的噪音之下,在KPI和OKR的重压之下,有一种来自远方的、深邃的呼唤。只是我们都选择性失聪了。

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走出大楼,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抬头看,写字楼的灯光依旧璀璨,像一颗巨大的、冷漠的星辰。我知道,明天,田中的位置会被一个新的名字填补,一切会照常运转。机器不会因为少了一颗螺丝钉而停止轰鸣。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挤地铁,而是选择走路回家。路过一个街角公园时,看到一只黑猫蹲在长椅上,用金色的眼睛漠然地看着我。它不像我认识的任何一只猫,眼神里没有讨好,只有一种古老的、看透一切的平静。

我和它对视了片刻,突然觉得,或许重要的不是我们奔跑得多快,也不是我们最终抵达了哪里。重要的是,在奔跑的过程中,我们是否还能听到鲸鱼的歌唱,是否还能感受到一只猫的注视,是否还能记起,我们不仅仅是一串代码,或是一个工位编号。

我继续往前走,脚步比平时慢了许多。城市的喧嚣似乎也变得遥远。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不知道自己这颗螺丝钉还能旋转多久。但那一刻,我只想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听一听,除了代码和机器的嗡鸣,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别的声音。也许,那只特立独行的猪,它并没有走远,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继续着它的自由。而田中,他或许终于找到了那片能听到鲸鱼歌唱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