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儿的呼吸
秋风是不管人事的,依旧呜呜地吹着,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叶子,又狠狠摔在医院灰白的水泥地上。老陈坐在重症监护室外的长椅上,已经是第三天了。椅子冰凉,像他此刻的心。
他的女儿,灵儿,就在那扇厚重的门后面。三天前,她还是活蹦乱跳的,说笑着跟他讲学校里的趣事,眼睛亮得像秋夜的星。不过是去做一个小小的微创手术,据说是顶新顶好的技术,创口小,恢复快。灵儿还跟他撒娇,说做完了要吃城西那家刚开的蛋糕。老陈应着,心里盘算着女儿大了,爱美了,这点小手术,做了也好。
谁能想到呢?“缺氧”,两个冰冷的字从穿着白大褂的人嘴里吐出来,砸在老陈脸上,让他懵了半天。“脑死亡”,这三个字更是像一把生锈的铁锥,直直扎进他心里,搅得血肉模糊。
他不懂。微创,微小的创伤,怎么就要了命?他问医生,医生皱着眉,脸上没什么表情,嘴里是些他听不大懂的词,“麻醉意外”,“并发症”,“概率极低”,“我们正在调查”。话是不少,可听进去,却空落落的,抓不住一点实在的东西。像隔着一层磨砂的玻璃看人,影影绰绰,就是看不真切。
走廊里人来人往。穿着白大褂的匆匆走过,脚步轻快或者沉重,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平静,或者偶尔一丝疲惫。推着仪器的护士,轮子咕噜噜响。还有像他一样等待的家属,有的焦躁地踱步,有的低头抹泪,有的麻木地望着天花板上忽明忽暗的灯管。灯管似乎也老了,发出“滋滋”的微弱声响,像一个濒死之人的叹息。
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妇人,怀里抱着一个热水袋,眼神空洞。她也是来等消息的,她的男人,说是工地架子倒了,砸了头。她 断断续续地跟老陈说:“人好好的出去,谁知道回不回得来呢……这世道……”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把热水袋抱得更紧了些。
老陈没搭话。他又能说什么呢?安慰吗?他自己都需要安慰。他想起灵儿小时候,胖乎乎的小手抓着他的手指,咿咿呀呀地笑。想起她背着书包第一次去上学,一步三回头。想起她亭亭玉立,说要考个好大学,将来让他享福……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清晰又遥远。
一个年轻些的医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沓纸。“陈师傅,”他开口,声音不大,有些犹豫,“这是最新的评估报告……情况……很不乐观。我们尽力了。”
老陈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那沓纸,轻飘飘的,此刻却重逾千斤。上面印着的黑字,他大概是认识的,可连在一起,意思却那么陌生,那么狰狞。
“后续……可能需要考虑……”医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关于生命支持系统的问题……”
老陈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声。他死死盯着医生,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你们……你们不是说……微创吗?不是说……安全吗?”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不信和愤怒。
医生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任何手术都有风险,我们术前告知过的……”
“告知过?”老陈惨笑一声,“你们告知过会变成这样吗?我的灵儿……她才二十岁啊!”
走廊里静了一下,几个路过的人停下脚步,好奇地张望。那医生似乎也有些窘迫,低声道:“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是……请您冷静。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需要面对现实……”
“现实?”老陈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第一次听到。现实就是他的女儿,那个鲜活的生命,如今变成了一具靠机器维持 呼吸的躯壳?现实就是他所有的希望,瞬间化为乌有?
他颓然坐下,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调查?流程?风险?这些词语像苍蝇一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只想他的灵儿醒过来,像以前一样喊他一声“爸”。可是门那边,只有仪器的滴答声,规律,冰冷,像时间的脚步,一步步走向永恒的寂静。
他想起出门前,灵儿还特意嘱咐他,别忘了给阳台上的那盆茉莉浇水。那茉莉是她去年生日买的,开得正好。可现在,花大约还在开着,养花的人,却……
秋风更紧了,从半开的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一股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寒意。老陈打了个哆嗦。他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坐多久,也不知道等待的尽头是什么。他只觉得,这医院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迷宫,他被困在里面,找不到出口。而他的灵儿,那个曾经充满阳光的女孩,已经化作了这个迷宫里,一个冰冷的符号。
墙角有一只苍蝇,撞在玻璃窗上,徒劳地发出“嗡嗡”声,想要飞出去。老陈呆呆地看着它,看着它一次次撞击,又一次次跌落。
明天?明天大约也是这样,坐在这里,守着那扇门,守着一个不再有呼吸的希望。风依旧吹,叶子依旧落,医院依旧忙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仿佛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