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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楼:无声的呐喊与低频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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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屁股,不,是我的整个存在,都焊死在这把号称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上。但丁描写地狱,肯定没见过楼上楼下搞阶级斗争的。如果有,他一定会给七楼和八楼单开一个特别折磨人的圈层,而我,住在九楼的老王,就是那个脖子上挂着磨盘,永世不得翻身的无辜囚徒。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三年,比他妈的抗日战争短不了多少,激烈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战场换成了楼板,武器从飞机大炮换成了锤子、高跟鞋以及一种叫“震楼器”的高科技玩意儿。

起初,只是寻常的噪音。七楼那位大妈,嗓门亮得像防空警报,养的狗也得了她的真传,叫起来能把死人从棺材里震出来。八楼那对年轻夫妇,精力旺盛得像两只关在笼子里的狒狒,热爱在午夜时分挪动家具,或者进行某种不可描述但声响巨大的体育运动。那时候我还年轻,或者说,还没被折磨得像现在这样神经衰弱。我只是觉得,生活嘛,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邻居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惊喜,或者惊吓。我甚至还写过几句酸诗,说什么“水泥森林里的交响,现代生活的低吟浅唱”。现在想来,那会儿的我,简直是脑子里进了水,还是他妈带着铁锈的水。

真正的战争,是从八楼买了那个“震楼神器”开始的。据说是因为七楼大妈的狗在凌晨三点对着八楼的地板发表了一通长达半小时的狂吠演说,彻底点燃了八楼男主人的怒火。那玩意儿一开动,整个楼板就开始有节奏地嗡嗡作响,像一头得了帕金森症的巨兽在底下打鼾。频率不高,但穿透力极强,直捣你的五脏六腑,让你的牙齿跟着共振,脑浆子变成一锅温吞的粥。起初是断断续续的报复,后来就发展成了常态化的互相伤害。七楼用高分贝的广场舞音乐和狗叫还击,八楼则用低频共振坚守阵地。他们就像两个蹲在战壕里的老兵,用尽一切手段折磨对方,顺便把夹在中间的我炸得外焦里嫩。

我,老王,一个试图在书斋里寻找黄金屋和颜如玉的过气文人,就这样成了这场荒诞战争的唯一指定受害者。我的天花板,就是他们的凡尔登绞肉机。白天还好,我可以戴上耳机,假装自己漂浮在太空里。可到了晚上,特别是夜深人静,那低沉的、规律的、仿佛来自地心的震动就开始了。它不是那种让你一下子跳起来的巨响,而是像一种阴魂不散的诅咒,缓慢地、坚定地侵蚀你的神经。我试过沟通。敲开七楼的门,大妈隔着防盗门对我咆哮,说八楼那对狗男女欺人太甚,她是在保卫自己的家园。敲开八楼的门,年轻男人睡眼惺忪地告诉我,他也没办法,是对面先动手的,他只是在行使正当防卫权,还问我要不要看看他家天花板被狗爪子挠出的印子。他们的逻辑都无比自洽,仿佛受害者只有他们自己,而我,这个每天晚上伴着楼板交响曲入眠的人,只是个无关紧zyster (bystander)。

我找过物业。物业的小伙子,一脸旧社会的倦容,递给我一张表格,让我填写噪音扰民投诉单。表格设计得极其不合理,需要详细描述噪音的类型、分贝(我上哪儿弄分贝仪去?)、持续时间,以及对我造成的具体生理和心理伤害。我填了三大页,从失眠、心悸写到怀疑人生、对人类彻底失去信心。交上去之后,石沉大海。第二次去找,小伙子换成了个姑娘,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我,说:“先生,邻里纠纷我们只能调解,但他们两家都不配合,我们也没办法强制执行。要不,您报警试试?”

警察也来过。两个年轻的警察,带着一种处理家常里短的无奈表情。他们在七楼和八楼之间走了个过场,说了几句“远亲不如近邻”、“互相体谅”之类的废话,然后就走了。那天晚上,震动停止了大概三个小时,然后以更加猛烈的姿态卷土重来。我甚至怀疑,警察的到来反而刺激了他们,让他们觉得自己的战争得到了官方的某种关注,更加起劲了。

时间久了,我开始对这震动产生一种病态的依赖。就像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爱上绑匪一样,我开始能分辨出震动的细微差别。有时候是愤怒的、急促的敲击,有时候是持续的、绝望的嗡鸣。我甚至能根据震动的节奏,猜测楼下正在上演哪一出戏码。是七楼大妈的狗又在狂吠,还是八楼的小夫妻又在进行“体育运动”后的报复性反击?我的生活,被这种荒谬的共振彻底绑架了。我的写作陷入停滞,脑子里除了嗡嗡声,再也装不进任何风花雪月。我开始失眠,大把掉头发,眼圈黑得像大熊猫。有时候,我会在半夜被震醒,赤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感受着那股从脚底传来的、贯穿全身的脉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不是住在九楼,而是住在一个巨大的、疯狂跳动的心脏里,或者一个即将爆炸的定时炸弹上。

我想过搬家。但是看看银行卡余额,再看看这个城市的房价,这个念头就像一个刚吹起来的肥皂泡,瞬间就破灭了。我被困在这里,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些看客,麻木地围观着一场与自己息息相关却又无力改变的闹剧。唯一的区别是,这场闹剧的舞台,就在我的天花板上,而我,既是看客,也是祭品。

昨天晚上,我又被震醒了。这一次,我没有愤怒,也没有绝望。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城市,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像无数双疲惫而冷漠的眼睛。楼下的震动还在继续,稳定而执着。我想起王小波写过的那些有趣的事,那些特立独行的猪。我觉得,七楼和八楼可能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猪”,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反抗着某种东西,也许是生活的无聊,也许是彼此的存在本身。而我呢?我大概连猪都不如,我只是一块被锤子和地板反复敲打的肉,正在缓慢地失去知觉。

也许,再过几年,我就会习惯这种震动,甚至听不到它了。或者,我会变成他们中的一员,买一个更厉害的震楼器,对着天花板,向十楼,向苍天,发出我自己的呐喊。虽然我知道,那呐喊可能同样无声,同样可悲。但至少,那也是一种动静,证明我,老王,这个九楼的囚徒,还他妈活着,还在共振。

嗡嗡嗡……震动还在继续。就像这操蛋的生活,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