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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的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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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镇的天气,近来总像是蒙着一层洗不净的灰。倒不是说没有日头,日头是有的,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却照不透那层无形的翳,落在人身上脸上,也只是温吞吞的,激不起半点活气。镇上的人们,也和这天气差不多,眼珠子是活的,能转,能看,可看来看去,也没什么新奇景致,于是又都转回去了,藏在半阖的眼皮底下,仿佛这样就能省些气力。

风是从前天夜里起来的。先是呜呜地低吼,像野地里的孤坟在叹气。后来夹了沙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惹得几声狗吠,短促而怯懦,很快就没了声息。也就是这风起的夜里,镇东头王二麻子家的那个当兵的儿子,回来了。

说是回来,却又有些蹊跷。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进的镇子,也没人听见他敲门。第二天天亮,王二麻子开了院门,想去井边打水,就看见院子中央,戳着一个东西。

那东西,穿着他儿子走时穿的那身破旧军服,背着那个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行囊,连站立的姿势,都像是他儿子惯有的,微微佝偻着背,脑袋向前探着,仿佛总在寻找什么。但那不是他儿子。或者说,不完全是。那东西通体是灰白色的,像是山里的石头,粗糙,僵硬,没有一丝活气。脸上五官的轮廓还在,却模糊不清,像是被什么硬生生抹平了似的。

王二麻子当场就瘫了下去,嘴里嗬嗬地响,却叫不出声。他老婆听见动静出来,一看,也晕了过去。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扑棱棱飞遍了整个桑镇。起先是惊恐,家家户户关紧了门窗,连孩子们都被拘在屋里,不许出门。妇人们在灶台边画符念咒,男人们则聚在茶馆里,压低了声音,交换着眼神,吐出的烟圈都带着疑惧。

“妖孽!定是路上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个干瘦的老头,嘬着旱烟,断言道。他自诩见多识广,年轻时跟着商队走过南闯过北。 “我看不像,”另一个胖胖的掌柜摇头,“倒像是……像是中了邪法。你们想,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成了石头?” “会不会是天谴?他在外面做了什么孽?”有人猜测。 “胡说!他那孩子,老实巴交的,能做什么孽?”立刻有人反驳。

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但惊恐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尤其是在桑镇这种地方。没过两天,好奇心就占了上风。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装着不经意地,踱到王二麻子家附近,伸长了脖子,想从门缝里,墙头上,窥探那“石人”的究竟。

王二麻子家的大门紧闭着,像一个拒绝言语的蚌壳。但架不住人多。总有那么几个胆大的半大小子,趁着夜色,爬上墙头,虽然看到的只是院子里黑黢黢的一个影子,却也足够他们在伙伴面前吹嘘半天。

后来,镇上的保长出面了。他带着两个差役,敲开了王二麻子的门。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保长出来的时候,脸色铁青,挥着手,让众人散去,嘴里嘟囔着:“胡闹!简直是胡闹!”

可这“胡闹”究竟指的是什么,是那变成石头的儿子,还是镇上人们的窥探,谁也说不清。保长贴了张告示,语焉不详,大意是说,王家儿子“不幸罹难,形貌有异”,让大家不要信谣传谣,安心过日子。

这告示非但没能平息,反而像油锅里溅了水,炸开了更大的喧嚣。什么“罹难”?怎么个“形貌有异”?这不明不白的话,更引得人浮想联翩。有人说,那石人夜里会自己动弹;有人说,靠近了能听见石头里传出哭声;更有人信誓旦旦,说亲眼看见一道白光从天而降,正劈在王二麻子儿子身上。

我那时正在镇上唯一的小学堂里,教孩子们念“人之初”。窗外传来的喧哗,让孩子们坐立不安,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睛里闪着与平日不同的光。我敲了敲戒尺,厉声道:“专心!外面的事,与你们何干?”

可我自己,又何尝能专心呢?夜里躺在床上,耳边似乎也响着镇民们那些半是惊恐半是兴奋的议论,还有那风声,依旧呜呜地吹着,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遥远的地方,吹到这死水般的镇子里来。

最荒诞的事情,发生在几天后。县里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据说是上面派来调查的。他们围着王二麻子家的院子看了半天,量了量尺寸,拍了几张照片——用一种会闪光的铁匣子。然后,他们找王二麻子和他老婆谈话,又找保长谈话,最后,在茶馆里,和几个“见多识广”的老头子也谈了话。

他们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份“初步调查结论”,贴在保长的告示旁边。那结论写得云山雾罩,用了许多生僻的词,大意是说,此现象“极为罕见,成因复杂,涉及地质、气候及个体生理变异等多重因素”,建议“保持冷静,科学看待,避免恐慌”。

这结论一出,镇上的人们反倒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那些先前最起劲的猜测和流言,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根基,变得无趣起来。是啊,连上面来的“官”都说不清,他们这些草民,又能知道什么呢?

于是,那“石人”,就从一个恐怖的妖孽,一个离奇的谜团,变成了一个“罕见的自然现象”。人们不再围观,不再议论,仿佛那院子里戳着的,不过是一块普通的山石,或者一截枯死的树桩。

王二麻子和他老婆,也像是认了命。他们不再终日以泪洗面,只是默默地守着那个院子,守着那个“石人”。有人偶尔看见他们给那石人擦拭身上的灰尘,动作轻柔,就像在照料一个熟睡的孩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灰蒙蒙的天气依旧。桑镇又恢复了往日的死寂。茶馆里谈论的,又变成了张家的鸡丢了,李家的媳妇吵架了这些琐碎的事情。那个曾经轰动一时的“石人”,渐渐被淡忘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我,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被那呜呜的风声惊醒。我会走到窗前,望向镇东头那片黑暗。我知道,在某个紧闭的院落里,有一个石人,穿着破旧的军装,永远保持着那个向前探身的姿势,沉默地,面对着这个同样沉默而麻木的世界。

有时候我会想,究竟什么是更可怕的?是一个活人毫无道理地变成石头,还是周围的人们,对这荒诞的悲剧,如此迅速地习惯、漠视,甚至遗忘?

也许,这镇上的人们,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都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石人”了吧。我想。这念头让我脊背发凉,比夜里的风更甚。我连忙缩回屋里,关紧了窗户,仿佛这样,就能把那无边的荒诞和寒意,都关在外面。可是,心里的那阵寒意,却怎么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