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分
老王头,或者按街坊更熟悉的叫法,“王师傅”,他那小小的修表铺子,像一枚被遗忘在城市胸口衣袋里的老式怀表,指针慵懒,却固执地记录着流逝的光阴。铺子夹在一家喧闹的麻辣烫店和一家永远在清仓甩卖的服装店之间,显得格格不入,如同一个坚持用文言文写信的老派文人。
今天,铺子里的空气比往常更粘稠,带着一种混合了松节油、金属屑和焦灼期待的味道。墙上那台十四英寸的彩色电视机,雪花点顽强地试图淹没画面,正直播着一场牵动亿万人心的乒乓球决赛。不是什么世界杯、奥运会,只是一场寻常的公开赛,但对老王来说,只要有“国乒”二字,那就比修理一块百达翡丽还重要。
老王佝偻着背,凑在电视机前,鼻梁上的老花镜几乎要蹭到屏幕。他的手指,那双能把细如发丝的游丝稳稳归位的巧手,此刻却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比赛进入了决胜局,比分胶着得像他手头那块最难对付的老机芯。每一次挥拍,每一次旋转,每一次白色小球划出的诡异弧线,都像是在他心尖上弹跳。
“唉,这反手……”老王对着屏幕喃喃自语,仿佛他的点评能穿透电波,抵达千里之外的赛场。他年轻时也打过球,厂里的业余高手,虽然从未见过国家队的阵仗,但那份热爱,如同焊进骨子里的烙印,从未褪色。几十年来,修表是他糊口的营生,看国乒赢球,是他精神的食粮。赢了,他能高兴好几天,手里的活计都顺畅三分;输了,尤其是这种不该输的球,他会像丢了魂一样,钟表零件在他眼里都会变成模糊的、充满恶意的圆点。
电视里,解说员的声音也嘶哑了,语速快得像失控的秒针。最后一分。对手一个刁钻的发球,我们的 年轻小将回球下网。
输了。
屏幕上,对手疯狂庆祝,背景是教练无奈的摇头和小将低垂的脑袋。老王僵在那里,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整个身体瞬间垮塌在油腻的木凳上。铺子里,只有墙上挂着的几十只钟表,用各自不同的频率,滴答、滴答,无情地走着,仿佛在嘲笑这凝固的瞬间。
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如同细密的尘埃,迅速填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不是简单的失望,更像是一种信仰的崩塌。几十年的顺风顺水,所向披靡,怎么就……丢了呢?这个冠军,不该丢啊。老王觉得,丢失的不仅仅是一块金牌,更是某种秩序,某种他赖以确认世界依然稳固可靠的基石。
他拿起手边一个待修的闹钟,那是一个廉价的塑料外壳闹钟,时间永远慢半拍。他熟练地拆开后盖,但镊子却夹不起那微小的齿轮。他的手抖得厉害,眼前晃动的,全是那颗白色的小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落在了网袋上。那个瞬间,被无限拉长、放大,像一个永恒的迷宫,他被困在了里面。
他开始想,如果那个球擦网而过呢?如果小将再往前一步?如果……无数的可能性,像平行宇宙的分支,在他脑海里疯狂滋生。每一个“如果”,都通向一个国乒依然胜利的世界,一个他熟悉的、秩序井然的世界。可现实,却像一个粗暴的守门人,将他挡在了这个唯一且令人沮丧的入口。
时间,在他这里仿佛也失去了意义。那些钟表单调的滴答声,汇成一片混沌的噪音,不再是时间的度量,而是失败的回响,是宇宙秩序被打乱的证明。他甚至觉得,自己修表的技艺,这种试图将混乱的时间重新纳入精确轨道的努力,本身就是一种徒劳。就像那最后一分,无论你之前多么完美,多么接近胜利,一个小小的失误,就足以颠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只是一刻钟——在老王的感知里,时间已经扭曲——铺子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校服的男孩探进头来,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一点羞怯。“王爷爷,”他小心翼翼地问,“我的手表……您修好了吗?明天……明天物理考试要用。”
老王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涣散。他看着男孩,男孩的眼睛清澈、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因为一场球赛失利而带来的阴霾。
“哦,是小亮啊。”老王慢慢站起身,从工作台上拿起一块修好的电子表,递给男孩。“喏,换了电池,校准了,一秒不差。”
“谢谢王爷爷!”男孩接过手表,宝贝似的戴在手腕上,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太好了!这下考试肯定没问题了!”他付了钱,又补充了一句,“王爷爷,刚才那场球赛您看了吗?那个巴西选手打得真好!尤其是最后一个发球,太贼了!”
老王愣住了。他原本以为,全世界都应该和他一样,沉浸在“丢冠”的痛苦中。可这孩子,他看到了对手的精彩,看到了比赛本身,而不是仅仅执着于那个结果。
男孩没注意到老王的异样,兴冲冲地说:“王爷爷再见!”然后像一阵风似的跑掉了,留下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铺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钟表的滴答声,好像又恢复了它们原本的节奏,不再那么刺耳。老王拿起刚才那个塑料闹钟,这一次,镊子稳稳地夹住了那个细小的齿轮,轻轻一放,它便准确地嵌入了它的位置。
他忽然明白了。那最后一分,输了就是输了。宇宙并未因此坍塌,时间依然在流淌。人们的生活,像他铺子里的钟表一样,有的快,有的慢,有的精准,有的需要修理,但都在向前走。那个丢 掉的冠军,或许只是宏大叙事中的一个顿挫,一个注脚,甚至,可能是一个新的开始。而他,一个修表匠,他的世界,不也正是由这无数个需要修复、需要校准的“瞬间”组成的吗?
老王重新坐回工作台前,拿起放大镜,凑近那只闹钟的机芯。窗外,城市的喧嚣依旧,麻辣烫的香味飘了进来,隔壁服装店的喇叭还在不知疲倦地喊着“最后三天”。生活,这出由无数偶然与必然、胜利与失败交织而成的戏剧,还在继续上演。
他手中的活计,忽然变得无比清晰。也许,真正的胜利,不在于永远不败,而在于每一次跌倒后,还能平静地、专注地,修好下一块有问题的表,对准下一个需要把握的瞬间。就像那个小球,无论落在哪里,下一分,总会重新开始。
老王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那微笑里,有释然,有理解,还有一点点,如同看透了时间迷宫的老人的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