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幽灵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琢磨晚饭是吃楼下那家用泔水油炒麻辣烫的馆子,还是自己回家煮一碗寡淡无味的方便面。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粗糙,干涩,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平静,她说,你弟弟没了。
没了?什么没了?我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是他上个月刚分期买的那个最新款手机,或者是他那只叫“bug”的,瘦得像根铁丝的猫?母亲顿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那几个字挤出来:人,没了。猝死。在公司。
我站在傍晚六点钟的街头,周围是涌动的人潮,汽车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一切都那么鲜活,鲜活得刺眼。而我的弟弟,那个比我小五岁,顶着一头乱发,在视频电话里永远显得睡眠不足,眼睛里却偶尔闪烁着对代码和未来的奇异光芒的年轻人,就这么“没”了。像一行写错的代码,被系统无情地删除,连个回收站的选项都没有。
他叫李默,但在那个巨大的,叫做“猿辅导”的机器里,他更像是一个代号,一个工位编号,一个在深夜依然亮着屏幕的数字幽灵。他曾经兴高采烈地跟我说起他的工作,用一种我听不太懂的语言,描述着那些数据流,用户增长曲线,算法优化。他说,哥,我们在改变世界,至少在改变教育。我看着他因兴奋而涨红的脸,只觉得那盏悬在他头顶的节能灯,白得像停尸房的光。
他工作很拼,这是所有认识他的人的共识。母亲每次打电话都念叨,让他别太累,钱是赚不完的。他总是笑着答应,说知道了妈,我年轻,扛得住。然后挂了电话,继续对着电脑屏幕,敲打着那些仿佛永远敲不完的字符。我们管这叫奋斗,叫上进,叫拥抱变化。现在想来,这些词语就像裹着蜜糖 的毒药,甜得发腻,毒得穿心。
他们公司的人来了,穿着笔挺的西装,表情像是精心排练过的,介于沉痛和公事公办之间。他们递过来一份文件,上面写着一些关于“人道主义关怀”和“抚恤金”的条款,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我看着那串数字,忽然觉得一阵恶心。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会笑会哭,会抱怨加班太晚,会偷偷在网上买昂贵手办的年轻人,最后就浓缩成了这么一串冷冰冰的数字。仿佛他不是死于过劳,而是死于一场小数点计算失误。
母亲在旁边默默流泪,父亲则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紧握着拳头,指节发白。我听到那个西装革履的代表用一种非常职业化的口吻说:“李默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员工,他的离去是公司的巨大损失。我们对此深表遗憾。” 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任何波澜,好像在念一份天气预报。
我突然想笑。笑这该死的“优秀”,笑这该死的“损失”。优秀到把自己都燃烧殆尽,损失到只剩下小数点后两位的价值。我想起弟弟有一次半夜给我发微信,说他觉得自己像个永动机,停不下来,也不敢停下来。他说,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是活在现实里,而是活在一个巨大的程序里,每天都在运行,直到系统崩溃。
没想到,一语成谶。
亲戚们开始在网上发声,控诉,质疑。那些文字像一把把钝刀子,割在人心上。评论区里,有人同情,有人愤怒,有人麻木,也有人说风凉话,说什么“现在年轻人就是太脆弱”,“拿多少钱干多少活”,“不想干可以走人”。看着那些言论,我仿佛看到了无数个鲁迅先生笔下的看客,伸长了脖子,表情各异,但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寒意。这个世界似乎并不在乎一个年轻生命的消失,它只在乎流量,在乎谈资,在乎下一个热点何时出现。
我开 始整理弟弟的遗物。他的房间不大,堆满了技术书籍,几件皱巴巴的T恤衫,还有一个落了灰的篮球。电脑屏幕上还残留着他最后敲下的代码,像一行行无声的遗言。我打开他的电脑,里面是无数个文件夹,项目文档,学习笔记。还有一个隐藏的文件夹,名字叫“梦”。点开一看,里面是一些他写的零碎想法,关于未来的,关于技术的,关于一个他想象中,不需要透支生命也能好好活着的,小小的乌托邦。
其中有一段话,他是这么写的:“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这些搞互联网的,就像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每天拼命敲打键盘,以为自己在创造什么伟大的东西。外面的人给我们投喂香蕉(工资),我们就更高兴地敲打。笼子外面是什么?不知道。也许是更大的笼子。”
我关掉电脑,走到窗边。窗外是密密麻麻的写字楼,灯火通明,像一片永不熄灭的坟场。我知道,在那些亮着灯的格子里,还有无数个像我弟弟一样的年轻人,正在燃烧着自己,追逐着那些看似光明,实则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们是这个时代的燃料,是驱动这架庞大机器运转的零件。机器轰鸣着前进,碾碎了什么,似乎并没有人在意。
弟弟的死,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点涟漪,但很快,湖面又会恢复平静。新闻会被遗忘,热搜会被取代,人们会继续讨论下一个猝死的案例,或者下一个互联网神话。而我,那个失去了弟弟的兄长,将永远带着这份空洞和疑问活下去。
那个“猿辅导”的代表后来又打过几次电话,语气诚恳,说公司会“妥善处理”。我没有接。我知道,所谓的“妥善处理”,不过是另一套冰冷的程序。在这个巨大的系统面前,个体的悲欢,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滑稽。
夜深了,城市依旧喧嚣。我想起弟弟那双布满血丝却依然闪亮的眼睛,想起他说的“改变世界”。或许,他真的改变了什么,只是代价是他的全部生命。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依然困在这个巨大的、荒诞的迷宫里,像一群迷路的数字幽灵,找不到出口。我拿起手机,想发点什么,最后却只打出两个字:晚安。然后删掉,熄灭了屏幕,也熄灭了房间里最后一盏灯。黑暗中,我仿佛听见无数键盘敲击的声音,汇成一片沉默的,令人窒息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