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上的北京
清晨四点半,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像灶膛里刚熄了火的余烬。老张揉着惺忪的睡眼,趿拉着布鞋,端着他那掉了瓷的搪瓷缸子,到院儿里接自来水。水龙头“吭哧”了两声,才不情不愿地吐出细细的水流,冰凉刺骨。
“得,又是一天,”老张对着水流自言自语,哈出的白气在微光里像条小龙,转瞬即逝。他住的这杂院儿,跟北京城里千千万万个杂院儿一样,醒得早,睡得也早,日子就像院儿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年轮,一圈一圈,不紧不慢。
回到屋里,炉子上的水开了,发出“呜呜”的响声。老张沏了壶酽茶,就着昨儿剩下的半块硬面馒头,打开了收音机。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穿过电波的嘈杂,钻进耳朵:“……据悉,来自某地的黄先生,近日以718.8斤的体重,再次刷新了‘中国第一胖’的纪录……”
“嚯!”老张差点没让馒头噎着,“七百一十八斤!这……这得多少个我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凸的肚腩,估摸着也就一百五十来斤,连人家的零头都不够。
他嘬了口热茶,烫得舌头有点麻。这数字在他脑子里打转,像个沉重的秤砣。七百一十八斤,那是个什么概念?是几袋子洋灰?还是一头成年的肥猪乘以二?老张想象不出一个人如何能承载这样的重量,那骨头架子,能撑得住吗?走道儿?甭提了,挪动一步都得费九牛二虎之力吧。
隔壁王大妈端着针线笸箩也出来了,准备趁着天亮缝几针。“张大哥,听广播呐?”
“听呐,”老张放下缸子,“说有个哥们儿,七百多斤,破纪录了。”
王大妈“哎哟”一声,手里的顶针差点掉地上:“我的老天爷!七百多斤?那不成山了?吃什么长那么些肉啊?这 得糟蹋多少粮食?”她的关注点永远离不开吃穿用度,这是胡同里大多数人的本能。
“谁说不是呢,”老张咂摸着滋味,“可话说回来,人长那么胖,也不是他自个儿乐意的吧?指不定有什么病呢。”
“病?什么病能让人胖成那样?我看就是懒,馋!”王大妈撇撇嘴,低下头,飞针走线,“现在日子好了,就管不住嘴。不像我们那时候,想胖都胖不起来。”
老张没接话。他想起报纸上偶尔看到的这类新闻,配着照片,那人躺在特制的床上,眼神里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痛苦?是麻木?还是被围观的无奈?他忽然觉得,这“纪录”二字,听着风光,实则像根针,扎在那七百多斤的肉里,也扎在看客们的心上。
这时候,院儿里收废品的赵老四蹬着三轮车进来了,嗓门洪亮:“收旧报纸、旧书、瓶子、易拉罐儿——”
老张招手:“老四,过来歇会儿,喝口热茶。”
赵老四也不客气,把车往墙根一靠,接过老张递来的茶缸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谢了张哥。今儿个听说了吗?那个‘第一胖’,又重了!”
“听说了,”老张问,“你怎么看?”
赵老四嘿嘿一笑,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怎么看?躺着看呗!人家那是奇闻,是新闻价值!你想想,报纸上登了,电视上播了,咱们在这儿聊着,不都给他添热度了吗?没准儿,还有人找他做广告呢!”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儿莫名的羡慕,又像是自嘲,“也是条出路不是?像咱们,累死累活,谁知道你是谁?”
这话让老张心里咯噔一下。是啊,这年头,什么都能变成“价值”。七百多斤的体重,成了一个标签,一个符号,一个可以被消费、被谈论的奇观。那重量背后的人,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挣扎困顿,仿佛都被那巨大 的数字给压扁了,变得模糊不清。
老张忽然觉得有点儿寒意,不是因为清晨的凉,而是从心底里冒出来的。他想起鲁迅先生笔下那些麻木的看客,围观着别人的苦难,从中咂摸出一点儿廉价的趣味。如今这时代,看客依旧是看客,只是围观的场所,从刑场变成了屏幕,从街头变成了网络。形式变了,那份隔岸观火的冷漠,却好像没什么不同。
“可那毕竟是个人啊,”老张低声嘟囔了一句,“活生生的人。”
赵老四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是人,没错。可成了‘第一’,就不单是人了。是吧,张哥?”他把空缸子还给老张,跨上三轮车,“得嘞,我接着转悠去了!”车链子“哗啦啦”响着,消失在胡同口。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只有王大妈的针线在布料上摩擦的“沙沙”声。太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在灰色的砖墙上,给这古老的院落镀上了一层暖色。
老张端着茶缸子,站在院子中央,看着阳光一点点驱散晨雾。他脑子里不再是那惊人的数字,而是一个模糊的、庞大的、几乎无法动弹的身影。他想象着那副身躯里,跳动着怎样一颗心脏?承载着怎样一个灵魂?那灵魂,是否也感到沉重、窒息,渴望着一丝轻盈,一点自由?
这秤,不仅称量着那个“第一胖”的体重,似乎也在无形中称量着这个城市,这个时代里,每一个看客的良心和麻木。老张叹了口气,端起茶缸,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水已经凉了,有点苦涩,像他此刻的心情。
北京城醒了,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新闻会像潮水一样涌来,又像潮水一样退去。那个718.8斤的纪录,或许很快会被新的奇闻异事所淹没。但老张觉得,有些东西,是秤称不出来的,比如生命的尊严,比如人与人之间那点儿本该有的、温热的体恤 。
他转身回屋,收音机里已经开始播放轻松的音乐。但他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那个沉甸甸的数字,以及赵老四那句“成了‘第一’,就不单是人了”。这话像根刺,不深,却隐隐作痛。这偌大的北京城,到底把人,放在了哪个刻度上呢?他不知道,也想不明白。或许,这就是生活吧,有点荒诞,有点无奈,像一出永远也演不完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