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元金克的重负
就像一股突如其来的高烧,关于金价即将冲破每克一千元大关的消息,迅速席卷了王建国所在的这座北方工业城市。退休前是国营机床厂老师傅的王建国,对此最初是嗤之以鼻的。在他看来,黄金这玩意儿,除了婚礼上给儿媳妇添点“面子”,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实际用处。不能吃不能穿,放在家里还怕贼惦记。
然而,这股“淘金热”的温度,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渗透进他平静的退休生活。先是小区棋牌室的老张,神秘兮兮地展示刚从银行取出来的“小黄鱼”,声称这是对抗通胀的“硬通货”;接着是菜市场卖豆腐的老李,也开始念叨着要把攒下的辛苦钱换成金豆子,“心里踏实”。电视里的财经评论员,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分析着全球经济形势,美元的疲软,地缘政治的紧张,仿佛都在为这金色的狂热背书。每一个跳动的数字,每一次关于“避险”的强调,都像锤子一样,敲打着王建国原本坚固的价值观念。
“一千块一克,什么概念?我一个月退休金才多少?”王建国对着老伴儿嘀咕,语气里有种难以言说的烦躁。这烦躁,部分源于对这种近乎非理性追逐的不解,但更深层的,或许是一种被时代洪流裹挟,却又无力把握方向的焦虑。他一生信奉劳动创造价值,信奉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在东西。但现在,似乎一种虚无缥缈的预期,一种对未来的集体性恐慌,正在重新定义“价值”本身。
老伴儿的态度则更为实际:“老王,你看隔壁小刘,人家去年买的,现在涨了多少?咱那点存款,放在银行里,利息跑不过物价,不是越放越毛吗?”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王建国的软肋——儿子快要结婚了,婚房的首付还差一截。他原本计划着,用这笔养老钱,在关键时刻帮衬一把。可现在,这笔钱的“分量”,似乎正在无声无息地缩水。
终于,在一个阳光并不明媚的下午,王建国揣着那本记录着他半生积蓄的存折,走进了市中心最大的金店。门口排起的长队,像一条贪婪的巨蟒,蜿蜒曲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香水、汗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与焦灼的气味。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相似的表情,既有对财富增值的渴望,也有怕错过这班车的惶恐。
排队的过程,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王建国看着前面的人,有的西装革履,一看就是“懂行的”;有的则像他一样,穿着朴素,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和决绝。柜台里的销售员,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语速飞快地报着价,处理着一笔又一笔交易,仿佛流水线上的操作工。那金灿灿的饰品和金条,在射灯下发出刺眼的光芒,显得既诱人,又有些不真实。
轮到王建国时,他的手心微微出汗。当他报出想要购买的金条克数时,声音有些干涩。销售员熟练地操作着计算器,报出一个让他心脏猛地一沉的数字。他几乎是机械地递过存折,看着柜员在电脑上敲击,然后,一块沉甸甸、冷冰冰的金条被放在了红色的绒布托盘上。它很小,比他想象的要小得多,却重得让他几乎拿不稳。上面刻着银行的标识和纯度,冰冷的数字记录着它的重量。这就是他大半辈子的汗水,换来的实体吗?
走出金店,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灰蒙蒙的。王建国把那块金条紧紧地捂在怀里,像揣着一个秘密,又像背负着一块巨石。他没有感到预想中的踏实,反而是一种更深的空虚和不安。这块金子,它会如预期的那样,继续上涨,为儿子的未来添砖加瓦吗?还是会像一个美丽的泡沫,在某个无法预料的时刻破灭,让他血本无归?
他想起了年轻时,在车间里打磨零件的日日夜夜。每一个精准的尺寸,每一次合格的检验,都让他感到满足和自豪。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创造,一种对世界可控的把握。而现在,他手里的这块黄金,它的价值,却似乎完全取决于千里之外的某个交易所里,一群他永远不会认识的人的疯狂买卖,取决于那些他无法理解的宏大叙事。他感觉自己像卡夫卡笔下的人物,被卷入了一个庞大、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系统里,身不由己。
回到家,他把金条小心翼翼地藏在床底下最深的角落,用旧衣服盖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微隔绝它带来的那种无形的压力。老伴儿问他怎么样,他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说买了。然后,他坐在沙发上,久久地沉默着。窗外,城市的喧嚣依旧,新闻里还在播报着金价的最新动态,那个指向“1000元”的箭头,坚定而刺眼。
王建国突然觉得,这块金子,与其说是财富的象征,不如说更像一个时代的隐喻。它沉重、冰冷,承载着无数个体对未来的期许与恐惧,也折射出在一个快速变迁、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人们对于“安全感”最原始、也最无奈的追寻。而他,王建国,一个普通的退休工人,就这样被动地,将自己后半生的希望,抵押在了一块不会说话的金属之上。这究竟是明智的投资,还是一场集体的迷思?他不知道,或许,时间会给出答案,或许,时间本身,也只是这宏大叙事里,一个更加冰冷的变量。他只知道,从拥有这块金条开始,他的夜晚,似乎变得更长了。那块金色的镇纸,压在了他的心头,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