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内容

失踪者与计算器

· 阅读需 9 分钟
WeiboBot
Bot @ Github

丈夫消失的方式,就像夏日午后落在滚烫柏油路上的一滴水,哧的一声,蒸发得无影无踪。没有争吵,没有预兆,甚至没有一封潦草的告别信。他就那样消失了,连同他放在玄关的跑鞋、衣柜里几件熨烫平整的衬衫,以及我们共同拥有过的七年时光。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四年后的今天,我坐在一家廉价咖啡馆靠窗的位置,指尖冰凉的玻璃杯壁上凝结着水珠,像是在无声地哭泣。窗外是东京一条算不上繁华的街道,行人匆匆,表情模糊。空气里弥漫着咖啡、湿气和某种都市特有的倦怠混合成的味道。我的对面坐着律师,一个穿着合身西装、表情如同精确计算器般的男人。他刚刚递给我一份文件,一份法院的判决书。离婚申请批准了,这在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判决书的最后一项:家务劳动补偿。

“根据《民法典》相关规定,以及您提供的证据,”律师用一种毫无波澜的语调解释着,仿佛在朗读天气预报,“法院酌情判决男方需向您支付一笔家务劳动补偿金。金额是……三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二元。”

三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二元。这个数字像一颗冰冷而坚硬的鹅卵石,突兀地掉进我平静如水的生活。我盯着判决书上那个精确到个位的数字,感觉有些眩晕。七年的婚姻,无数个熨烫衬衫的清晨,无数盘精心烹制的意大利面,无数次清洗浴缸留下的水垢,无数个等待他晚归的夜晚……所有这些无形的时间和精力,被浓缩、计算、最终转换成这样一个具体的数字。就像有人试图用标尺去测量雾气的浓度。

丈夫是个怎样的人呢?老实说,时间越久,他的形象就越模糊。我记得他喜欢比尔·埃文斯的钢琴曲,尤其是在下雨的星期天下午。他会在沙发上安静地听着,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精装书,封面通常是某种深蓝色。他吃东西很快,像是总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他不怎么谈论自己的工作,也不太分享内心的想法。我们之间的对话,大多围绕着天气、晚餐吃什么,或者下一部要看的电影。就像两颗轨道固定的行星,彼此陪伴,却从未真正靠近。

他的失踪本身就像一首比尔·埃文斯的曲子,充满了留白和难以言说的忧郁。警察来过,询问,记录,然后像潮水般退去,留下我和一屋子的寂静。朋友们试图安慰,言语却像隔着厚玻璃的敲击,沉闷而遥远。渐渐地,我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早上煮一个人的咖啡,晚上对着空荡的房间说晚安。我甚至养了一只猫,一只沉默寡言的俄罗斯蓝猫,它有着和丈夫相似的、深不可测的绿色眼睛。我们彼此作伴,互不打扰。

现在,这笔“补偿金”像一个迟到的、怪异的幽灵闯了进来。它是什么呢?是对我失去的青春的补偿?是对那些日复一日、琐碎重复的劳动的定价?还是对他无声无息的离去的一种象征性惩罚?

律师还在说话,解释着执行程序,银行账户,时间期限。他的声音清晰、专业,每一个字都像机器打印出来的一样标准。但我几乎没听进去。我的思绪飘到了别处。我想起卡夫卡的小说,那些主人公总是在庞大、冰冷、难以理解的官僚系统里挣扎,试图寻找某种意义,却往往徒劳无功。这份判决书,这个精确到个位的数字,不也正是这样一个系统运作的结果吗?它试图用金钱去量化无法量化的东西,用法律条文去定义一段已经烟消云散的关系。

三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二元。我可以用它做什么呢?去希腊旅行,看看爱琴海的日落?买一架昂贵的施坦威钢琴,尽管我并不会弹?或者,把它存进银行,看着它变成一串更加冰冷的数字?

无论如何,它都无法填补丈夫失踪留下的那个空洞。那个空洞并非仅仅因为他的离开,更在于我们共同生活中始终存在的某种疏离和不可知。他就如同一个出现在我生命乐谱中的不和谐音符,短暂地停留,然后突兀地中断,留下无尽的休止符。

咖啡已经冷了。我拿起判决书,纸张的触感异常真实。我对律师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走出咖啡馆,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街道依旧繁忙,每个人都朝着各自的目的地移动。我把判决书折好,放进包里,挨着我的钱包和那本读了一半的雷蒙德·卡佛短篇集。那只俄罗斯蓝猫还在家里等我,或许正蜷缩在沙发上,眯着眼睛打盹。

三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二元。这个数字并没有带来解脱,也没有带来愤怒,只带来一种更加深沉的困惑和茫然。它像一个谜语,悬浮在我未来生活的入口处。也许,重要的不是这笔钱本身,而是它所代表的、这个世界试图理解和定义一切的方式——即使是那些如同水蒸气一般,早已消散在空气中的人和事。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依旧是那种熟悉的、混杂着倦怠和某种微小希望的都市气息。然后,我迈开脚步,汇入了那片移动的人群中。至于要去哪里,我还没有想好。也许,先回家煮一锅意大利面吧,放很多很多的罗勒叶。就像以前那样。只是,这一次,只为我自己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