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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断层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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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来自邻国的剧烈震动抵达我们这座边境小城时,已是强弩之末。最初的摇晃如同疲惫的叹息,吊灯轻摆,书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仿佛古老岁月不堪其扰的低语。我,陈,城图书馆的管理员,正埋首于一本关于古代堪舆术的残卷——据说它预言了地脉变动与人心浮沉的神秘关联。窗外,天空是一种奇异的、过于平静的灰蓝色,仿佛暴风雨来临前被抽干了所有情绪。

没有人死于这场转瞬即逝的摇晃,至少官方报道如此。最初几天,人们谈论着缅甸的灾情,数字冰冷而遥远,如同我们书架上那些无人问津的统计年鉴。生活似乎很快恢复了常态,除了图书馆里那座巨大的地球仪,它的轴心在震动中略微倾斜,使得大陆板块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摇摇欲坠的角度。我尝试修复它,却徒劳无功,仿佛某种更深层的错位已经发生,无法通过简单的物理手段纠正。

异常是从细节处开始弥漫的。起初,是借阅卡上的名字与本人对不上号。一位常来的老教授,坚称自己姓李,而记录显示他姓王,他颤抖着手,翻遍所有口袋,最终掏出身份证,上面的确是“王”。他茫然地看着那张卡片,又看看我,眼神如同迷失在镜子迷宫中的孩童。我安慰他,许是系统错误,内心却感到一丝寒意。

紧接着,是书籍的错位。我明明记得将《百年孤独》放在南美文学区,却在东方哲学书架的角落发现了它,夹在《论语》和一本泛黄的《奥义书》之间。起初我以为是读者随手乱放,但这种情况愈演愈烈。历史书籍开始混淆年代,科学著作的公式仿佛被随意涂改,小说的结局在不同版本中悄然变化。图书馆,这座以秩序和永恒为基石的殿堂,正缓慢地、无声地崩塌为一座巴别塔。

更令人不安的是人们的交谈。街头巷尾,对话常常在中途断裂,词语失去共识。有人提到“碱”,语调急促,带着莫名的恐慌,仿佛那是一个关乎生死的密码,但无人能解其意,包括说出它的人自己。另一些人则开始遗忘重要的事,比如回家的路,家人的名字,甚至自己的身份。他们并非患上了通常意义的遗忘症——那更像是一种记忆的漂移,仿佛他们的过去被替换成了另一套模糊不清的剧本。我看到一位母亲对着邻居的孩子呼唤自己儿子的名字,眼神温柔而坚定,而被叫到的孩子则一脸困惑。这情景,比任何物理的损毁都更让我感到恐惧。

我试图寻找规律,将这些异常记录在册,如同绘制一张不断变化的星图。我翻阅那本堪舆残卷,试图从中找到答案。书页间充斥着晦涩的图谶和预言,提及“地龙翻身,非止裂土,亦搅魂梦,易识换忆”。难道说,那场地震的能量,并非仅仅作用于物理世界,而是沿着某种不可见的“地脉”,侵入了人类意识的底层结构,撼动了记忆的基石?

我想起了遥远国度那位明星的母亲,据说她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记忆如同沙堡般流逝。但我们这里发生的,似乎又不尽相同。那不是单纯的遗忘,而是错置,是覆盖,是不同现实碎片的强行拼接。仿佛存在一个更高维度的图书馆管理员,在地震之后,随意地、甚至是恶意地,重新编排了我们世界的索引卡片。

我开始怀疑自己。我的记忆是否也已不再可靠?我所珍视的关于亡妻的记忆,那些温暖的午后和轻柔的话语,是否只是被植入的幻影?我对着镜子,看到的仍是那张熟悉的、日渐憔悴的脸,但镜中的眼神,似乎也透着一丝陌生和犹疑。这座城市,这座图书馆,我自己,都成了卡夫卡笔下那座难以抵达的城堡,外表依旧,内部却已迷宫化,充满了虚假的路径和误导的标记。

夜深人静,我独自坐在图书馆巨大的穹顶下。远处天边,那个人造太阳工程据说又有了新突破,承诺带来永恒的白昼。然而,在这被震颤所扭曲的现实里,人造的光明又能照亮什么?它能否穿透记忆的断层,修复我们内在世界的裂痕?抑或,它只是另一个巨大的幻象,用以掩盖我们脚下那不可知的深渊?

我合上堪舆残卷,最后几页已漫漶不清。或许,答案本就不可寻。我们如同生活在一个不断被编辑、被重写的文本中,地震只是一个粗暴的删改符号,将某些段落抹去,又从别处复制来一些毫不相干的句子。我站起身,走向那座倾斜的地球仪。我伸出手,轻轻拨动它。它旋转着,大陆与海洋在灯下流转,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眩晕。也许,接受这错位本身,就是唯一的清醒。在这座震颤的图书馆里,我们都是失忆的读者,捧着一本永远读不懂的书,在迷宫般的过道里,寻找着一个早已不存在的出口。而远方的下一次震动,或许已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