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游烟者
老王,或者说,我们暂且叫他老王吧,因为他的故事,或许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姓王、姓李、姓张的普通人身上。他在上海这座巨大的、永远在变动的城市里生活了大半辈子,有一个习惯,像呼吸一样自然,那就是边走边抽烟。
这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癖好,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姿态。对他来说,从家门口到地铁站,从地铁站到公司楼下,那短短的几百米或是一公里路,点上一支烟,让思绪随着烟雾一起飘散,是每日繁杂生活中一点微不足道的慰藉。尼古丁是引子,真正让他依赖的,或许是那种行走在人群中,却又能短暂抽离出来的状态。烟雾在面前缭绕,模糊了行人的面孔,也模糊了迫在眉睫的工作和生活的压力。他像一个移动的、小小的孤岛。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游烟族”,这个新名词听起来有些刺耳,带着某种标签化的意味。他只是一个走路时会抽烟的人,如此而已。就像有人走路时会听音乐,有人会低头看手机,有人会和同伴交谈。直到那条新闻出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不大,却荡起了层层涟漪,尤其是在老王这样的“湖面”上。
“上海对边走边抽烟的游烟族出手了。”
起初,老王没太当回事。规定嘛,总是在出的。这座城市永远不缺新的规定。他想,大概也就是在某些特定的区域,比如商业街的核心地带,或者学校医院门口,加强一下管理吧。他尽量避开那些地方就是了。他的行走路线,多是些寻常的街道,不算繁华,也不算偏僻。
但事情的发展,渐渐超出了他的预料。
先是街头巷尾多了些穿着统一制服,但并非警察或城管的人。他们臂膀上戴着红袖章,上面印着一个抽象的、禁止行走的烟头图案。他们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路口,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过往行人。老王第一次遇见他们时,下意识地把刚点燃的烟藏到了手心,尽管他当时只是站在原地等红灯,并未行走。那眼神,像探照灯一样,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自在的审视。
接着,地铁站入口、公交站台旁,甚至一些大楼的门前,都贴上了新的告示。不再是简单的“禁止吸烟”,而是更具体的:“禁止在公共场所行走时吸烟”。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说明违规者将面临的处罚,但那处罚方式写得有些模糊,似乎是某种“行为积分扣除”或“纳入个人诚信记录”,具体如何执行,语焉不详。这种模糊性,比明确的罚款数额更让人不安。
老王开始尝试改变。他试着在出门前抽完一支,或者强忍到公司楼下的吸烟点。但几十年的习惯,如同身体里长出的另一根神经,总在不经意间被触动。某天下班,他脑子里还在想着一个棘手的项目方案,手已经不自觉地掏出烟盒,点燃,夹在指间,迈开了步子。
走了大概十几米,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惊慌地四下张望,像一个做贼心虚的孩子。没有红袖章,没有告示牌,周围是和他一样匆匆赶路的行人。但他感觉,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那些原本漠然的路人,他们的眼神里仿佛都带上了某种谴责和监视的意味。他匆匆把烟头摁灭在随身携带的便携烟灰缸里,心脏怦怦直跳。
奇怪的事情开始发生。
有一次,他又是不自觉地点了烟开始走。没走多远,一个穿着普通夹克的男人快步跟了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生,”男人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微笑,“您违反了《城市流动行为规范》第XX条。请停止您的行为。”老王愣住了,他甚至没听清那规范的名字和条文。 “你是谁?”他问。“我们是‘流动行为引导员’,”男人回答,笑容不变,“负责协助市民适应新的城市规范。”引导员并没有开罚单,也没有强制措施,只是站在他身边,直到他把烟熄灭,然后微笑着目送他离开。这种温和的、无孔不入的“引导”,比严厉的呵斥更让人毛骨悚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需要被时刻纠正的、不懂事的孩子。
后来,他又“犯”了一次。这次没有引导员出现。但他第二天上班,发现自己的门禁卡刷不开了。前台告诉他,他的“城市行为信用分”因为昨日的违规行为被扣除,导致部分权限暂时冻结。他需要去社区服务中心接受一次“规范再教育”,才能恢复。
社区服务中心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房间不大,里面坐着几个和他一样面带困惑和沮丧的人。所谓的“再教育”,就是观看一段循环播放的宣传片,内容是关于新规范如何提升城市形象,如何有益于市民健康,以及一些因为“游烟”行为引发的(看似牵强附会的)负面案例。没有人讲解,没有人互动,只有那段冰冷的、重复的影像和声音。一个小时后,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一张证明,他的门禁卡恢复了。
老王走出服务中心,感觉阳光有些刺眼。他口袋里的烟盒沉甸甸的,像一块石头。他突然意识到,重要的不是罚款,不是扣分,甚至不是那所谓的“再教育”。重要的是,他那个持续了几十年,无伤大雅,甚至可以说是他个人精神空间一部分的小小习惯,正在被一种强大的、无形的、却又无处不在的力量系统性地剥夺。
这种剥夺,不是通过强制性的暴力,而是通过一套看似文明、理性、甚至“为你好”的逻辑和程序。它让你感到羞愧,让你自我怀疑,让你在无意识中开始自我审查,最终,让你主动放弃。
老王 开始仔细观察周围。他发现,街上边走边抽烟的人,真的几乎消失了。偶尔看到一个,也会像惊弓之鳥般,迅速掐灭烟头,或者躲进某个僻静的角落。那些曾经和他一样,在行走中寻找片刻宁静的“游烟者”,仿佛一夜之间都蒸发了。城市依旧喧嚣,人流依旧涌动,但某种东西,某种微小的、属于个体的自由,或者说,某种无序的、不被定义的权利,已经悄然逝去。
他站在路边,看着车水马龙,看着那些步履匆匆、面无表情的行人。他想点一支烟,但手伸进口袋,摸到的却是那个冰冷的烟盒。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手抽了出来,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汽车尾气和尘土的空气。
空气里,再也没有他熟悉的、那种廉价烟草燃烧的味道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规范、更加整洁,但也更加冰冷和陌生的气味。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仿佛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被这条新规定,连同那些消失的烟雾一起,永远地“优化”掉了。他依旧在行走,但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移动的孤岛,而是变成了庞大城市机器上一颗被规训好的、面目模糊的螺丝钉。而这,或许才是最令人感到寒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