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的星空
王老五,人叫他“老王头”,其实不算顶老,刚过六十,背有点驼,像村口那棵老核桃树,看着蔫,其实骨头还硬朗。他在豫东这片黄土地上刨了大半辈子食,土坷垃比亲儿子还熟。村子叫王家圪垯,不大,几十户人家,鸡犬相闻,日子过得像那村头的河水,看着流,其实还是那点儿事,波澜不惊。
村西头有口枯井,年头老了,老辈儿人说打民国那会儿就在。井口拿石板盖着,严严实实,边上长满了荒草,兔子偶尔来做窝。这井早就不出水了,成了孩子们捉迷藏的禁地,大人们嘴里的“邪乎地儿”,平时谁也不往跟前凑。只有老王头,他家离得近,有时拾掇菜园子累了,就搬个小马扎,坐在离井不远的老槐树下抽袋烟,瞅着那石板发呆。
这天,日头毒,晒得地皮发烫。老王头寻思着给自家的羊挪个凉快地方,绳子不够长,他想起那口枯井边上好像扔过半截麻绳。他趿拉着鞋,慢悠悠晃过去。井边的草长得更疯了,没过膝盖。他扒拉开草丛,一眼就瞧见了那截又脏又硬的麻绳,还有——石板好像被人动过,裂开了一条缝。
“嘿,哪个碎娃子又来捣蛋?”老王头嘟囔着,心里有点不快。他凑近了,弯下腰,想把石板归位。一股说不出的味儿,凉飕飕的,带着土腥,还有点别的,从那缝里钻出来,直往鼻子里扑。老王头皱了皱眉,好奇心上来了。他使了点劲,把石板挪开一小半。
底下黑黢黢的,啥也看不清。他捡起块土坷垃扔下去,“噗”的一声闷响,没听到水声。他纳闷了,探头往里瞅。眼睛适应了黑暗,他看见了,不是泥底,是……白花花的东西,层层叠叠,像冬天码放的柴火,又像是……骨头?
老王头心里“咯 噔”一下,腿肚子有点转筋。他直起身,退了两步,吧嗒吧嗒抽完剩下的半袋烟,烟雾缭绕里,他的脸比那井底还白。他没声张,默默把石板盖好,用脚把周围的土踩实,像是在掩盖一个天大的秘密,又像是在举行某种无声的仪式。
他没回家,直接去了村委会。村支书老李正在跟几个村干部打牌,屋里烟雾腾腾,笑骂声一片。老王头站在门口,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
“哟,老王头,啥事啊?脸咋白得跟刷了墙似的?”老李叼着烟问。
“老李……那口枯井……”老王头声音发颤,“底下……底下好像全是……人骨头!”
牌局“哗啦”一下停了。烟雾似乎也凝固了。几双眼睛齐刷刷盯住老王头,像是看一个说胡话的疯子。
“啥玩意儿?”老李把烟屁股摁灭在桌上,“你没老眼昏花吧?”
“没!真真的!白花花一片,摞得老高!”老王头急了,比划着,“那味儿就不对!”
事情到底还是闹大了。老李不敢怠慢,带着几个胆大的后生,拿着手电筒、铁锹,跟着老王头去了枯井。石板被彻底掀开,手电光柱直刺井底。那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那不是几根骨头,那是数不清的白骨,层层叠叠,挤压在一起,姿态各异,仿佛凝固了一个无声呐喊的瞬间。有些颅骨上还有黑洞洞的窟窿。手电光扫过,一片森然。
“我的老天爷……”一个年轻后生捂着嘴,差点吐出来。
老李脸色铁青,掏出手机,手抖得厉害,拨了镇上的电话。
很快,镇上来了人,县里来了人,穿着制服的,穿着便装的,还有戴着白手套、提着箱子的专家模样的人。枯井周围拉起了警戒线,闲人免进。王家圪垯炸了锅,像一瓢冷水泼进了热油。家家户户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人们交头接耳,猜测, 恐惧,兴奋,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杂烩粥。
“听说是打仗时候死的!”
“是烈士!肯定是烈士!”有人斩钉截铁地说,脸上带着一种发现宝藏似的激动。
“啥烈士?指不定是哪年的乱坟岗子迁过来的……”也有人撇嘴,觉得晦气。
老王头成了村里的焦点。人们围着他,问东问西,仿佛他不是那个刨土的老农民,而是历史的见证者。老王头像个木偶,一遍遍重复着发现的经过,眼神茫然。他想不通,这口从小看到大的枯井,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那些白骨,生前是谁?怎么会躺在这里这么多年?
专家们在井下忙碌着,小心翼翼地清理,编号,记录。据说,初步估计,得有近百具遗骸。消息传出去,更轰动了。记者也来了,长枪短炮对着枯井,对着村民,也对着沉默的老王头。
几天后,初步结论出来了:这些遗骸确实是战争年代牺牲的战士,很可能是某次突围战役中未能转移的烈士。县里决定要为烈士们修建陵园,举行隆重的迁葬仪式。
王家圪垯一下子变得庄严肃穆起来。村民们脸上不再是猎奇和八卦,多了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孩子们也不敢在井边玩闹了。那口枯井,像一个突然睁开的、凝视着所有人的历史的眼睛。
迁葬那天,红旗招展,哀乐低回。领导讲话,缅怀先烈,字字铿锵。村民们都去了,胸前戴着白花,默默站着。老王头也去了,站在人群后面。他看着那些覆盖着红旗的棺木被抬走,心里空落落的。
仪式结束,人群散去。警戒线撤了,枯井被重新盖上,但不再是那块破石板,而是厚重的水泥盖,上面刻着字,说明这里曾经的故事。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老王头又回到了老槐树下,点上烟袋。他看着那口被封死的水泥井盖,像是在看一个巨大的坟墓。他想起那些白骨,想起专家们小心翼翼的样子,想起领导们激昂的语调,想起村民们脸上变化的表情。他觉得这一切,像一场大戏,热闹了一场,然后就落幕了。
可井底那些人呢?他们是谁?叫什么名字?他们牺牲的时候,在想什么?是爹娘,还是妻儿?没人知道了。近百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躺在黑暗的井底几十年,直到被他这个刨土的老头子偶然撞见。
他抽着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仿佛又看到了井底,那层层叠叠的白骨,在黑暗中,像不像……像不像洒满了破碎的星星?他打了个寒颤,这念头让他觉得荒唐,又有点悲凉。
太阳快落山了,给王家圪垯镀上了一层昏黄的光。鸡进笼了,狗趴在门口打盹,炊烟袅袅升起。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轨道。只是那口井,再也不是原来的那口井了。它成了一个标记,一个符号,一个偶尔会被提起的“事迹”。而那些长眠于此又被打扰的灵魂,他们的故事,除了一个“烈士”的统称,终究还是湮没在了更深的黑暗里。
老王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佝偻着背,慢慢往家走。他没回头再看那口井。他觉得,那井底的“星空”,还是不见为好,太冷,太深,看得人心慌。他只想回家,喝口热汤,然后睡个安稳觉。明天的太阳,还会照常升起,不是吗?只是这黄土地下,埋了多少这样的“星空”,谁又说得清呢。他叹了口气,像风吹过枯草,留下一点微不可闻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