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吨毛肚与迷宫尽头
老王,王记鲜毛肚的第三代传人,一辈子跟牛下水打交道,自认见过的世面,比火锅里涮过的毛肚种类还多。他的店开在市井深处,霓虹灯的光芒勉强能打湿他那块褪色的招牌。店不大,空气里永远弥漫着香料和生鲜混合的、一种诚实而粗粝的味道。熟客们都知道,王记的毛肚,七上八下,爽脆得很。
直到那天下午,一个电话,像一根冰冷的探针,戳破了老王熟悉的生活气泡。
电话那头的声音,年轻,平静,甚至有点像AI语音,带着一种非人的精确:“王老板吗?我需要订购毛肚。”
“要多少?”老王正擦拭着案板,头也没抬。寻常生意,无非几斤,最多几十斤给饭店供货。
“七点八吨。”那声音说。
老王的抹布僵在半空,他甚至怀疑自己耳朵里灌进了熬夜看球赛留下的嗡鸣。“多少?”他掏了掏耳朵,确认自己没在梦里涮毛肚。
“七点八吨。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顶级鲜毛肚。”对方重复道,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订购一包纸巾,而不是足以填满他整个小店外加半条巷子的牛胃。
老王放下抹布,走到电话旁,握紧了听筒,像握着一条滑不溜手的鱼。“小兄弟,你没搞错吧?七……七吨多?”他活了五十多年,处理过的毛肚堆起来,大概也够一座小山丘了,但一次性要七点八吨?那是山崩。
“没错。钱不是问题,预付全款。送货地址稍后发你手机。”对方说完,不等老王再问,咔哒一声,挂了。
老王对着忙音,愣了几秒。他不是没见过大订单,但这个数字,像一个来自异次元的玩笑。七点八吨毛肚,足够全城的人同时打一场盛大的火锅宴,还得是连吃三天的那种。哪个饭店有这么大的 冰库?哪个宴席需要如此铺张?或者,是某种……暗号?
他看着手机屏幕上弹出的银行转账短信,一长串零,精确地对应着他店里最贵毛肚乘以七千八百公斤的价格。钱,是真的。但恐惧,也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毛肚,瞬间收缩,变得坚硬。
这不是生意,老王想,这更像是一个圈套,一个用毛肚堆砌的、荒诞的陷阱。他几乎没有犹豫,拨通了报警电话。是的,他报警了。理由?接到一个可能涉及……嗯,非常规交易的可疑大额订单。他自己都觉得这理由有点可笑,但那七点八吨的重量,实实在在地压在他心头。
警察小张来了,年轻,带着刚入行的热情和对世界运行规律的坚定信念。听完老王的叙述,检查了转账记录,小张的眉头也拧成了一个问号。他见过报假警的,见过邻里纠纷的,见过丢猫找狗的,但因为一笔真实的、天文数字般的毛肚订单而报警的,还是头一遭。
“地址呢?”小张问。
老王把手机递过去。地址是一个位于城市边缘的废弃工业园,编号C-17仓库。
小张开始了他的调查。他联系了银行,确认了转账方是一家新注册的空壳公司,法人信息模糊不清。他试图回拨那个订货电话,永远是无法接通。他通过系统查询那个废弃工业园,产权混乱,几经转手,最后一次登记的用途是……十年前的纺织品仓库。
调查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僵局。一切线索都指向虚无,仿佛那个订购者,连同那七点八吨毛肚的需求,都只是一个存在于网络和银行系统里的幽灵。然而,那笔巨款,却又无比真实地躺在老王的账户里。
接下来的几天,老王坐立不安。店照开,毛肚照卖,但心里总觉得悬着什么。他甚至开始做梦,梦见成堆的毛肚像潮水一样涌进他的小店,淹没了他,最终把他变成了一片在火锅汤里沉浮的毛肚。
小张也没闲着。他去了那个废弃工业园。C-17仓库大门紧锁,锈迹斑斑,门上贴着一张褪色的招租广告,电话号码早已模糊。仓库周围荒草丛生,只有风穿过破败窗户的呜咽声。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即将接收近八吨的生鲜食品。
小张开始觉得,这事情有点不对劲。它不像一个骗局,因为钱已经付了。它也不像一个恶作剧,因为代价太高。它更像是一个庞大系统里偶然出现的、无法解释的BUG。他把情况上报,文件在不同的部门之间流转,批示,再流转。每一次流转,都意味着一次意义的消解和责任的模糊。这件事从“可疑交易”变成了“待查事件”,最后几乎要归入“无法归类档案”。
就在老王几乎要接受这笔飞来横财,准备去银行问问怎么退款时,小张又来了。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和荒谬的表情。
“王老板,事情……可能清楚了。”小张叹了口气,递给老王一份打印出来的文件。
文件来自市大数据管理中心。经过层层追踪,他们发现那笔订单源于一个市政项目的内部测试。这个项目旨在利用人工智能优化城市应急物资储备与调配。某个程序员在编写模拟极端灾害(比如,一场需要全城人民团结一致、连续三天以火锅抵抗严寒的……假设性灾难)下的物资需求算法时,不小心把“模拟下单”设置成了“实际执行”,并且错误地关联到了一个废弃的测试支付接口,而这个接口又鬼使神差地链接到了真实的银行系统。至于为什么是毛肚,而不是更常规的方便面或矿泉水?报告解释说,可能是在测试“非标准化生鲜物资”的供应链压力时,随机选取的样本。那个订货电话,是系统自动生成的外呼号码。那个空壳公司,是系统自动注册的虚拟供应商账号。那个废弃仓库地址,是早期数据库里一个未被清理的测试点位。
一切都是代码的狂欢,一次数字世界的偶然喷嚏,却在现实世界里掀起了一场关于八吨毛肚的荒诞风波。
老王拿着那份报告,感觉像读一本天书。他不懂什么人工智能,不懂什么算法模型,他只知道,他差点就成了那个“假设性灾难”里,唯一一个真正准备好了七点八吨毛肚的人。
“那……钱呢?”老王小心翼翼地问。
“按规定,需要退回。不过手续有点复杂,需要您配合填很多表,证明您确实收到了这笔‘误付款’,并且没有发货。”小张解释道,脸上露出一丝同情,“可能需要跑几个地方盖章。”
老王看着小张,又看了看自己油腻腻的围裙和沾满水汽的双手。他忽然笑了,不是苦笑,也不是嘲笑,就是觉得有点累,也有点……解脱。
他最终没有去跑那些盖章的迷宫。他把那笔巨款原封不动地放在账户里,像供奉一个来自数字神庙的、沉睡的符咒。他依旧每天凌晨起床,去市场挑选最新鲜的牛肚,回到他的小店,仔细清洗,切片。
只是偶尔,当有顾客问起“老板,今天毛肚怎么样?”时,老王会习惯性地抬头,望向店门外那片被霓虹灯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然后低声回答:“放心,新鲜得很。但要说够不够……那得看是人吃,还是系统吃了。”
没人听懂他的话。生活继续,火锅继续沸腾,毛肚在红油里七上八下。而那七点八吨的幽灵订单,像博尔赫斯图书馆里一本无人能解的书,静静地躺在城市信息网络的某个角落,证明着荒诞与现实之间,有时只隔着一行失控的代码,和一个无人接听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