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形的轨迹
王翠芬的腿,本来是直的。
笔直的两条,撑着她那不高不矮,据“高先生”说是标准一米六八的身架,在小城的水泥路上走了二十多年。不好看,也说不上难看,就像街边沉默的梧桐树干,寻常得让人忽略。她自己也从未觉得这双腿有什么不妥,直到遇见那位“高先生”。
高先生是在街角那家新开的“康健咨询中心”遇到的。门面不大,玻璃擦得雪亮,里面坐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神情肃穆,仿佛掌握着生命的终极奥秘。高先生不穿白大褂,一身熨帖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温文尔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王女士,”他端详着翠芬,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在她腿上轻轻划过,“您这身高,是极好的。可惜……可惜了这双腿。”
翠芬心里一咯噔,好像被针扎了一下。“我的腿……怎么了?”
“不是有病,”高先生摇摇头,语气带着惋惜,“是形态。太平直了,缺乏曲线美,不符合现代审美。您看,”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画册,上面全是些模特的照片,个个扭着腰肢,腿部线条弯曲得恰到好处,“这种微X形,才是当下最流行的‘艺术腿’,显得人更娇俏,更有女人味,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啊。”
翠芬看着那些光滑纸页上的腿,再看看自己的,忽然觉得自己的腿确实是太“硬”了,像两根木棍。高先生的声音像温水,慢慢渗透她的心防:“我们这里有最新的‘形态优化’技术,微创,安全,稍微调整一下骨骼角度,就能达到完美效果。想想看,王女士,同样的个子,腿型一变,整个人的气质就提升一大截,无论是找工作,还是……嗯,个人问题,都会顺利很多。”
“调整骨骼角度?”翠芬有些发懵,这听起来有点吓人。
“哎,说得吓人,其实就是个小手术,利用物理原理,进行矫正。”高先生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谈论修剪盆栽,“我们有很多成功案例,顾客都非常满意。这是一种投资,对未来的投资。”
翠芬犹豫了。她看看自己那双普通的腿,再想想高先生描绘的“摇曳生姿”,心里那点对现状的隐隐不满,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小城的生活平淡如水,她渴望一点不同,一点“提升”。高先生口中的“未来”,像一块裹着糖衣的石头,沉甸甸地诱惑着她。
最后,在一叠花花绿绿的宣传册和高先生“包您满意”的保证下,翠芬交了那笔不菲的“优化费”。她甚至没有告诉家人,这似乎是她自己的秘密,一个通往“更好未来”的秘密通道。
躺在“咨询中心”里间那张窄小的手术床上,闻着消毒水和劣质香薰混合的古怪气味,翠芬心里既有恐惧,也有期待。高先生和另一个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人进来了。没有麻醉,高先生说:“一点点痛,为了美,值得。”
然后,她听到了自己骨头被某种器械强行扭转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剧痛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她几乎晕厥过去。高先生的声音在耳边模糊地响着:“好了,一点小小的牺牲,马上就好,马上就美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石膏和疼痛中度过的。翠芬躺在家里的小床上,窗外的阳光很好,可她觉得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她不敢想那可怕的声响,只一遍遍回忆高先生承诺的“摇曳生姿”。
几个月后,石膏拆了。
翠芬扶着墙,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还是她。身高一米六八,不多不少。只是那双腿……它们不再是直的了。膝盖向内弯曲,形成了一个清晰的“X”形。走起路来 ,不再是她熟悉的稳健步伐,而是一种奇怪的、摇摆的姿态。她试着“摇曳”一下,却差点摔倒。
这和画册上的“艺术腿”完全不同。那是一种病态的弯曲,一种显而易见的畸形。
她去找“康健咨询中心”。那地方已经人去楼空,玻璃门上贴着一张“旺铺招租”的告示,像一张嘲讽的鬼脸。高先生,那个温文尔雅的高先生,连同他的“艺术腿”理论,消失得无影无踪。
翠芬又回到了小城的水泥路上。她的腿,如今确实“与众不同”了。人们不再忽略她,他们会看她,用那种混杂着好奇、同情、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的目光。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伴随着轻微的疼痛和骨骼摩擦的异响。那X形的轨迹,印在地上,也烙在她心里。
她偶尔会想起自己那双曾经笔直、寻常的腿。它们是那么普通,普通到从未引起过她的注意。而现在,她失去了那种普通,换来了一种醒目的、永久的残缺。她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好好的东西,要被人说成不好;为什么不存在的“美”,需要用真实的骨头去换取。
阳光依旧照耀着小城,街边的梧桐树依然沉默。王翠芬拖着她那双X形的腿,蹒跚地走着,像一个活生生的、怪诞的标本,印证着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荒谬悲剧。她的未来,似乎也随着那双腿,拐进了一个无法回头的弯曲轨迹里。周围的人声依旧嘈杂,生活依旧向前,只是她的脚步,再也无法踏出笔直的印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