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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关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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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头一次听说“关税”这个词,是从街角那台老旧的收音机里。沙哑的男声,像裹着砂纸,摩擦着午后沉闷的空气,说着一些他听不太懂的词:壁垒、反制、清单……对他而言,这些词汇远不如他手中那块百年老榆木的纹理来得实在。老马是个木匠,一个快被这个时代遗忘的手艺人。他的世界,就是这间临街的、弥漫着木屑清香和旧时光味道的小铺子。

日子像他刨下的木花,卷曲着,一天天重复。直到有一天,他常去的那家木材行老板,一个总是乐呵呵的胖子,愁眉苦脸地告诉他:“老马,那批从南边运来的好料,进不来了。就算进来了,价钱也得翻跟头。”老板顿了顿,压低声音,像是怕惊动什么,“听说是……关税闹的。”

关税。这个词像一颗石子,投入老马平静如古井的心湖。他不太明白,大海那边的争吵,怎么就波及到了他这间城中村里的小小木铺。但他很快就感受到了它的力量,一种无形却沉重的力量。

先是订单少了。那些过去欣赏他手艺,愿意为一把手工椅子、一个雕花木盒等待数周的熟客,渐渐不再登门。偶尔有电话打来,也是犹豫再三,最后抱歉地说:“老马师傅,价格……能不能再商量商量?现在啥都贵。”老马想解释,好木头贵了,他的时间并没有变得廉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只是默默地挂了电话,看着墙上挂着的那些刨子、凿子,它们和他一样,沉默着,落满了不易察觉的灰尘。

接着,是街面上悄然发生的变化。对面的小餐馆换了老板,据说是因为进口牛肉的价格涨得离谱,撑不下去了。隔壁修鞋的王瘸子,也抱怨说胶水和皮料都涨价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安。人们的谈话,不再是家长里短,而是夹杂着“失业”、“涨价”、“贸易战”这些冰冷而坚硬的词。老马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他不懂那些国家之间的大道理,什么“不接受施压威胁讹诈”,他只知道,他的木头贵了,他的顾客少了,他的生计,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摇摇欲坠。

这个周六,老马没有出门。不是因为懒散,而是因为无事可做。铺子里只剩下一些零散的木料,和几件尚未完工、也无人问津的作品。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切割出明暗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舞蹈,像一个个迷失的灵魂。老马坐在他的小马扎上,手里摩挲着一块不成形的小木块,那是他随手捡来的边角料。他想给远方的孙子雕个小玩意儿,可心思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

收音机依旧在响,播报着遥远国度的强硬声明,播报着某种新型汽车的上市,价格低得诱人,也播报着某个明星的花边新闻。世界喧嚣依旧,繁华触手可及,却又似乎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他感到一种荒谬。那些宏大的叙事,那些亿万的贸易额,那些在地图上纵横捭阖的策略,最终,竟会化作他手中这块木头的价格,化作他心头那份无处诉说的沉重。这像是一个拙劣的玩笑,一个由某种不可名状的巨大机器操控的、针对他这样渺小个体的玩笑。

他想起年轻时,师傅对他说:“老马,做木匠,要对得起木头,也要对得起用它的人。咱们的手艺,是有温度的。”可现在,这温度似乎正在被一种冰冷的、数字化的逻辑所取代。关税,它没有面孔,没有声音,却像一个幽灵,笼罩在这座城市的上空,渗透进每一个角落,改变着人们的生活轨迹。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马的铺子越来越安静。他开始变卖一些工具,那些陪伴了他大半生的老伙计。每卖掉一件,他的心就像被剜去一小块。但他没有抱怨,也没有向谁祈求。他只是更加沉默,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老木头。

一天傍晚,一个穿着体面的年轻人路过,被铺子里一件未完成的摇椅吸引。那摇椅线条流畅,带着一种古朴的韵味。“老师傅,这个卖吗?”年轻人问。

老马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年轻人,又看了看那把摇椅,那是他很久以前为一个老主顾定做的,可惜那位主顾后来再也没来取。“这个……料钱就得不少。”他犹豫着说。

年轻人笑了笑:“我知道现在木料贵。我喜欢您的手艺。”

老马沉默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走到摇椅旁,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光滑的扶手,像是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你喜欢,就搬走吧。”

“多少钱?”

老马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却清晰:“不要钱。放我这儿,它也只是件死物。你拿去用,它才活了。”

年轻人愣住了,他看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看着那双饱经风霜却依然澄澈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坚持付钱,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老师傅。”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搬走了摇椅。老马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晚风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也带来远处隐约的喧嚣。收音机里,那个沙哑的声音似乎又在说着什么“严正立场”、“奉陪到底”……但老马已经不去听了。

他转身回到空荡荡的铺子里,重新坐回他的小马扎。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捡起地上那块小木块,拿出刻刀,开始慢慢地雕刻。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手中的木头。

外面,关税的阴影依旧沉重,贸易的寒风或许还将继续呼啸。但在此刻,在这间寂静的小木铺里,一个老手艺人,用他近乎固执的沉默和专注,对抗着那无声的、庞大的荒谬。他雕刻的,或许不再是给孙子的玩具,而是某种无声的诉说,一种属于小人物的、微弱却不屈的尊严之光。那光芒,在渐深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