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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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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十七分。窗外的城市像一头疲惫但拒绝沉睡的巨兽,低沉地呼吸着。霓虹灯的光透过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模糊不清的几何图案。我坐在写字台前,面前摊开的书页纹丝不动,耳朵里却塞满了噪音——楼上情侣的争吵,隔壁房间电视机传来的罐头笑声,远处街道上卡车驶过的轰鸣,甚至冰箱压缩机启动时那细微而固执的嗡嗡声。这一切混合在一起,像无数只黏腻的小虫,钻进我的大脑皮层,无休无止地爬行。

我渴望安静。不是相对的安静,而是绝对的,如同深海或是宇宙真空般的寂静。我想象那种寂静,纯粹,透明,像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水晶。在这种想象中,我的思绪才能像鱼一样自由游弋,而不是被噪音的渔网反复打捞、撕扯。

为了这份安静,我尝试过很多方法。厚重的隔音窗帘,效果如同用纸巾阻挡洪水。昂贵的降噪耳机,戴上后世界变成一片模糊的嗡鸣,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果冻听声音,反而更添烦躁。我甚至考虑过搬到偏远的乡下,但随即意识到,逃离城市的喧嚣,或许会迎来另一种无法预测的声响——风声,虫鸣,或是某种更难以名状的、来自旷野深处的低语。再说,我的工作——一份为出版社校对冷门诗集的工作——需要网络,需要偶尔去市中心的办公室。我被困在了这噪音的牢笼里。

直到那天下午,我在一条几乎被遗忘的后街闲逛时,发现了一家没有招牌的小店。店面狭窄,橱窗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块朴素的木牌挂在门上,用褪色的墨迹写着两个字:“贩售安静”。

鬼使神差地,我推门走了进去。店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书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老人,瘦削,穿着不合时宜的深色和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古老的木雕。他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想要安静?”他开口,声音干涩,像风吹过枯叶。

我点了点头,感觉喉咙有些发紧。

“安静是有价格的。”老人慢慢地说,“非常昂贵。”

“我付得起。”我说。当时的我,被对安静的极度渴望冲昏了头脑,并未深思他话里的含义。我以为他指的是金钱。

老人没有提钱。他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表面光滑的黑色石头,石头冰凉,没有任何花纹。“拿着它,”他说,“把它放在你想要安静的地方。效果持续二十四小时。每天日落时分,你需要付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随便什么。”老人说,眼睛依旧没有波澜,“一件对你来说,似乎无关紧要,但确实存在过的东西。比如,你昨天晚餐吃了什么的记忆,或者你童年时最喜欢的一首童谣的旋律,或者你对某种特定颜色(比如矢车菊蓝)的感知能力。”

这听起来荒谬绝伦,近乎卡夫卡式的呓语。但我太需要安静了。我几乎没有犹豫,接过了那块黑色的石头。

“成交。”我说。

石头握在手里,有一种奇异的沉重感。走出小店,外面的街道似乎瞬间变得遥远。回到公寓,我把石头放在写字台上。奇迹发生了。所有的噪音——楼上的争吵,隔壁的电视声,街道的车流声,冰箱的嗡鸣——瞬间消失了。不是减弱,是彻底消失。空气凝固了,仿佛时间本身都被冻结。我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心脏的跳动和血液流动的声音,清晰得如同在耳边敲鼓。

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安静。纯粹,绝对。我沉浸其中,贪婪地呼吸着这寂静的空气。工作效率出奇地高,思路清晰得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玻璃。夜晚,我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没有任何声音打扰。

第二天日落时分,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恍惚。我努力回想昨天的晚餐,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我记得自己吃了东西,但具体是什么,是米饭还是面条,是鱼还是肉,完全想不起来。就像那部分记忆被干净利落地切除了。我有些不安,但随即被再次降临的完美寂静所安抚。为了安静,牺牲一点无关紧要的记忆,似乎是划算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日落,我都会失去一些东西。有时是某个特定词语的含义,有时是对某种气味(比如雨后泥土的气息)的记忆,有时是某段旋律,有时甚至是某种细微的情感,比如看到流浪猫时偶尔泛起的一丝怜悯。起初,这些失去的东西确实显得“无关紧要”,但渐渐地,我感觉自己像一座被缓慢掏空的房子。

我开始害怕日落。我试着把石头藏起来,扔掉,但第二天它总会准时出现在我的枕边。我去找那家小店,但那条后街恢复了它被遗忘的常态,那家没有招牌的小店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安静依然完美,但我不再享受它。这寂静变得冰冷而沉重,像一口无形的棺材,将我与世界隔绝。我听不到朋友打电话时的笑声,听不到咖啡馆里邻桌的低语,听不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甚至听不到我最喜欢的爵士乐唱片里萨克斯的慵懒和钢琴的清脆。音乐还在播放,但我只能“看到”音箱的震动,却感受不到任何声音的质感和情感。世界变成了一部无声电影。

我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沉默。因为我害怕,害怕每一次开口说话,都会发现又有一些词语从我的字典里消失了。我的情感似乎也在逐渐变得稀薄,喜悦、悲伤、愤怒,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我坐在绝对的安静里,面前摊开的书页依旧纹丝不动。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但我已经听不到了。我看着自己的手,它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我试图回想母亲的样子,却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原来,安静的价格如此昂贵。它并非以金钱衡量,而是以构成“自我”的那些细微、琐碎、看似无关紧要的记忆、感知和情感来支付。它剥夺的不是外界的噪音,而是你内心与世界连接的共鸣。

我拿起那块冰冷的黑色石头,它在我手中如同握着一块墓碑。我想起老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想起他说“非常昂贵”时那古井无波的语气。他没有欺骗我。

现在,我坐在这绝对的、昂贵的安静里,像一个被困在水晶棺中的标本。我不知道明天日落时分,我又将失去什么。也许是爱的能力,也许是最后一点关于“我之为我”的认知。

外面,那头拒绝沉睡的巨兽仍在低吼,霓虹闪烁。而我,终于得到了我想要的安静。只是这安静里,空无一物,包括我自己。我忽然开始怀念起那些曾经让我烦躁不堪的噪音——那争吵声,电视声,车流声,甚至冰箱的嗡鸣。它们至少证明了,我还活着,还存在于这个喧嚣、混乱、充满连接的世界里。

现在才明白,原来最难以忍受的,不是噪音,而是彻底的、无声的剥夺。这代价,确实太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