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杆、重力以及一次飞行
老周头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盆栽。不是那种精心修剪、颇有禅意的盆栽,而是被随便插在土里,搁在窗台上,定期浇点水,仅此而已。这个“土”就是阳光养老院,“水”就是一天三顿的糊糊、药片和护工偶尔的微笑。窗台外面,理论上是世界,但隔着一层擦得模糊的玻璃和一道明晃晃的不锈钢护栏,那世界就变得跟电视里的风景画差不多,遥远且不真切。
护栏是去年统一安装的,据说是为了安全。院长在全体老人大会上唾沫横飞地讲了一个钟头,主题思想就是:这玩意儿能防止你们掉下去。老周头当时坐在下面打瞌睡,心想,掉下去?这三楼的高度,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掉下去大概率也就是摔断几根骨头,然后在床上躺成更标准的盆栽。他真正不爽的是,这护栏明晃晃的,像监狱的栅栏,时刻提醒你:你被圈养了。
老周头年轻时是个钳工,摆弄铁家伙是一把好手。他打量那护栏,光洁,坚固,接口严丝合缝。设计这玩意儿的人,一定很懂怎么把东西牢牢固定住,就像设计这个养老院的人,一定很懂怎么把一群老家伙牢牢固定在这里,直到他们变成真正的“不动产”。
日子过得像温吞水,不凉,也不热,刚好能维持生命体征。老周头每天大部分时间就是坐在窗边,看着那道护栏发呆。有时候他会想,这铁栏杆和自己这把老骨头,哪个更硬?年轻的时候,他用锤子和锉刀跟钢铁较劲,能把一块铁疙瘩变成机器上的精密零件。现在,他觉得自己倒像个生了锈的旧零件,等着被彻底报废。
养老院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衰老混合的气味,还有一种无形的“正确”的味道。按时起床,按时吃饭,按时吃药,按时睡觉,按时参加那 些无聊透顶的集体活动,比如跟着小年轻护工做手指操,或者唱几十年前的革命歌曲。一切都井井有条,一切都为了你好。这种“好”,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老周头觉得,最大的不自由,就是这种无微不至的、剥夺了你犯错误权利的“关爱”。连摔下楼的自由都没有了。
他开始研究那道护栏。不是出于破坏的冲动,而是出于一种…嗯,职业习惯,或者说,一种智力上的好奇。他观察螺丝的位置,焊点,支撑结构。他发现,固定护栏的膨胀螺丝打在墙体里,看起来牢不可破,但连接杆和栏杆主体的地方,用的是内六角的螺丝。他眯起眼睛,像以前审视图纸一样审视着它们。
养老院里工具是稀缺品。老周头开始了他的“寻宝”游戏。他用每天溜达的时间,在院子里,在活动室,甚至在食堂的角落里搜寻。一块磨平的金属片,一根从扫帚上掉下来的硬铁丝,甚至一个被丢弃的塑料勺柄,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收藏起来,藏在床垫下面,像松鼠囤积过冬的坚果。他甚至开始跟一个手脚不太利索的老头下棋,趁他不注意,“借”走了他轮椅扶手上松动的一颗螺帽——这玩意儿说不定能当个临时扳手用。
整个过程缓慢而隐秘,像一场不动声色的战争。对手是那道护栏,是这个固若金汤的“为你好”的系统。他干得很投入,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在车间里攻克技术难关的日子。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创造者,能用双手改变物质的形态。现在,他觉得自己像个工蚁,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在执行一项精密而荒诞的计划。
一天凌晨,天还没亮,大多数人都还在沉睡,或者在药物的作用下安静地躺着。老周头悄悄爬起来,摸出他的“工具”。他来到窗边,月光给护栏镀上一层冷冷的银边。他开始动手。手指因为关节炎有些僵硬,但他异常专注。那颗内六角螺丝,被他用磨尖的勺柄和那颗“借”来的螺帽,一点一点地拧动。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吱呀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凌晨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时间在悄悄崩塌。
他花了很长时间,也许一个小时,也许更久。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头,但他感觉不到累,反而有种奇异的兴奋。就像年轻时,终于造出了一个合格的零件,那种踏实而纯粹的快乐。当最后一颗螺丝松脱,护栏的一段终于可以被扳动时,他停下来,喘了口气。
他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自由的味道。他扶着松动的护栏,探头往下看。三层楼的高度,地面在晨曦中显得模糊而遥远。他想起了物理课本上的自由落体定律,想起了重力这个无处不在却又常常被忽略的力量。它把苹果砸到牛顿头上,也把他牢牢地按在这个养老院里。现在,他想试试,能不能用这个力量,玩最后一次游戏。
他没有犹豫,也没有恐惧。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恶作剧成功般的笑容。他像年轻时跳进河里游泳一样,身体前倾,翻过了那道被他亲手拆解了一部分的“安全屏障”。
失重感来得很快,风声在耳边呼啸。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鸟,虽然是一只笨拙的、往下掉的鸟。但这短暂的瞬间,他是自由的。不是被允许的、被安排的自由,而是自己挣来的、哪怕只有一秒钟的、彻底的自由。
地面越来越近,像一个张开的、冷漠的怀抱。他闭上眼睛,脑子里最后闪过的念头是:这护栏,质量还是不错的,拆起来真费劲。
第二天,养老院炸开了锅。警察来了,家属来了,记者可能也想来但被拦住了。院长脸色铁青,反复强调养老院的安保措施是如何到位,护栏是如何坚固。没人能解释,那坚固的护栏,怎么就突然被一 个八旬老人给拆掉了。这成了一个谜,一个近乎卡夫卡式的、令人不安的谜。
只有几个跟老周头下过棋的老伙计,望着窗外那道被修复得更加牢固的护栏,眼神里有些复杂的东西。他们似乎闻到,那股消毒水和衰老混合的气味里,多了一丝铁锈和……飞翔的味道。但这味道很快就散去了,被新一轮的“为你好”的日常所覆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那道护栏,在阳光下,依旧明晃晃地矗立着,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惊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