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的榜
北平的春天,风还是那么不讲理,卷着杨絮跟尘土,一股脑儿往人脖领子里钻。马文德家的那扇旧窗户,糊了好几层纸,还是挡不住那“呜呜”的怪叫。屋里头,跟外头的天气可不一样,热烘烘的,像是刚出笼的馒头。
马老太太坐在炕沿上,手里捻着佛珠,嘴里却没闲着:“文德,再查查,兴许是网慢,还没刷出来呢?”她那双眼睛,浑浊了,可此刻却亮得吓人,直勾勾盯着儿子那台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旧电脑。
马文德的爹,马老栓,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把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遮得时隐时现。他不言语,可那紧锁的眉头,比什么话都沉重。
“妈,您别急,” 文德的声音有点飘,像是刚跑完八百米,“这学校的网,就这德行。再等等,许是他们录入慢呢。” 他心里明镜儿似的,榜上,压根儿就没他马文德这三个字。那几门课考得,他自己心里还没个数?稀里哗啦,跟冬天房檐上的冰溜子似的,看着挺唬人,一落地,全碎了。
可这话,怎么跟爹妈说?二老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他能考上研究生,跳出这窄小的胡同,给老马家脸上增光。街坊邻居,哪个见了不说一句“文德出息了,大学生,还要往上念”?这要是落了榜……文德不敢想,那唾沫星子,能把他淹死。
老太太又开始念叨:“你说这回要是成了,咱们得请街坊们吃顿好的。你三叔说了,就在‘同和居’,他给订座……”
“咳,咳!” 老栓猛地咳嗽起来,打断了老伴儿的话,“八字还没一撇呢,瞎张罗什么!” 他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那眼神里,有期盼,也有警告。
文德心里一哆嗦。他看着母亲那充满希冀的脸,看着父亲那故作镇定的焦虑,喉咙口像是堵了块棉花。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邪乎,真邪乎,它就像是自己长了腿,从心底的某个犄角旮旯爬出来,一下子就占满了他的脑子。
他清了清嗓子,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硬挤出狂喜的模样:“有了!妈!爸!查到了!考上了!考上了!”
屋子里霎时间静得吓人,连外面的风声都听不见了。老太太手里的佛珠“啪嗒”掉在了炕上。老栓嘴里的烟袋锅子也忘了拿下来,烟灰烫了手,他才“哎哟”一声。
“真……真的?” 老太太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秋风里的落叶。
“真的!录取通知书过两天就到!” 文德梗着脖子,声音喊得又高又亮,好像这样就能把心虚压下去。他不敢看爹妈的眼睛,飞快地报了个分数,一个他做梦都不敢想的高分。
接下来的几天,马家就像是提前过了年。老太太逢人就说,嗓门洪亮,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老栓也挺直了腰杆,连抽烟都显得有劲儿。街坊们纷纷上门道喜,你提一斤点心,我拿两瓶好酒。屋子里那股热乎劲儿,简直要把房盖儿顶开。文德被簇拥在中间,听着那些恭维话,脸上笑着,心里却像是揣着个冰疙瘩,拔凉拔凉的。他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被那句谎言牵着,在喜庆的舞台上,跳着一出荒诞的戏。
可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日子一天天过去,那“过两天就到”的录取通知书,连个影儿都没有。老太太开始嘀咕,老栓的眉头又锁了起来。
“文德,要不……咱们去学校问问?” 老栓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提议。
文德的心猛地一沉,像是从高处摔了下来。“去……去问什么?人家通知书都是统一发的,急什么。” 他嘴上强撑着,手心却全是冷汗。
“可你张婶儿家的二小子,比你晚考的都 收到了……” 老太太的眼神里,疑惑像墨汁一样晕开。
不去不行了。再拖下去,谎言的雪球越滚越大,早晚得砸着自己。文德咬了咬牙,心一横:“行!去就去!让你们彻底放心!” 他甚至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也许,当众戳穿,反倒是一种解脱?
第二天,一家三口,穿戴整齐,像是要去赴什么重要的宴席。老栓特意换上了那件压箱底的蓝布褂子,老太太也穿了件新做的衣裳。文德跟在后面,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大学的招生处,窗明几净,跟他们家那小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穿白衬衫的工作人员,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一台台精密的机器。
老栓搓着手,陪着笑脸上前:“同志,我们问问,马文德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那年轻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着。“马文德?哪个学院的?”
文德报了个学院名字,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没有。” 工作人员的回答干脆利落,像刀子一样。
“没……没有?” 老太太的声音一下子尖锐起来,“不可能!俺们家文德明明考上了!分数那么高!”
“您是不是记错了?” 工作人员抬起头,有点不耐烦,“系统里没有这个名字。录取名单早就定了。”
“你再好好查查!是不是搞错了?” 老栓也急了,嗓门不由得大了起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涨得通红。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工作人员皱起了眉头,“每年都有搞错的,您回去再核实核实。”
“我们没搞错!” 老太太猛地冲到柜台前,拍着桌子,“俺儿子亲口说的!他考上了!你们……你们是不是把俺们文德的名字弄丢了!” 她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声音也带了哭腔。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指指点点。文德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看到父亲的嘴唇在哆嗦,母亲的身体在颤抖,那眼神,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变成了惊恐,最后,是彻底的绝望和……羞耻。
“妈……爸……” 文德终于支撑不住了,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我……我没考上……那分数,是我瞎编的……”
这话一出口,整个大厅仿佛都凝固了。老太太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像是不认识似的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空洞。老栓猛地转过身,扬起手,似乎想打下去,但那手在空中停了半晌,最终无力地垂了下来。他那挺直的腰杆,一下子就塌了下去,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你……你……” 老栓指着文德,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是一种比打骂更让人心碎的绝望。
工作人员摇了摇头,拿起电话:“保安处吗?招生办有人闹事……”
回去的路,比来时漫长了许多。没有人说话,只有那不解风情的春风,依旧呼呼地刮着。胡同口,几个老街坊正晒着太阳聊天,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失魂落魄的样子,都愣住了。那些探询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马家人的身上。
家里的那股热乎劲儿,彻底散了。屋子里冷得像冰窖。老太太坐在炕上,不哭也不闹,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老栓又蹲回了门槛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呛人的烟雾弥漫了整个小屋。
文德站在屋子中央,像个被审判的罪人。他知道,那个用谎言堆砌起来的、短暂的春天,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他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只甲虫,被钉在了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榜上,上面写的不是荣耀,而是耻辱和荒诞。北平城的风,还在窗外呜咽着,像是嘲笑,又像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