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指令
K先生收到那份文件时,正在用调羹刮着碗底最后一点麦片粥。邮递员甚至没有敲门,那封厚实的、带有某种官方印记的米色信封就像是凭空出现在门垫上,散发着一股档案室特有的陈旧纸张和干涸墨水的混合气味。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听到了脚步声。
信封里不是他预期的水电费账单,而是一份判决书的副本,措辞严谨却又含糊不清。核心内容是,他与妻子M女士的婚姻关系即日起依法解除。理由陈述得异常简洁,近乎粗暴:“基于M女士明确表示且持续拒绝履行其在婚姻存续期间应尽的‘下一阶段生育义务’,对家庭单位的延续性构成实质性阻碍,经‘家庭延续性事务管理处’第7B号条例裁定,婚姻关系终止。”
更让K先生感到眩晕的是判决书的附件——一张银行转账凭证。一笔数目不小的金额,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已经存入了他的个人账户。凭证的备注栏写着:“义务终止补偿金”。补偿谁?补偿什么?是补偿他失去了一个拒绝生育的妻子,还是补偿社会失去了一个潜在的新成员?文件上没有说明。
K先生坐在餐桌旁,麦片粥已经凉透,凝结成一层灰白色的薄膜。他试图回忆M拒绝“下一阶段生育义务”的具体情景。他们已经有一个孩子,一个健康活泼的男孩,今年五岁。确实,近一年来,每当K先生或双方父母,甚至邻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起“再要一个,凑个好字”时,M总是沉默,或者用一种疲惫而坚决的眼神望着远方,最终轻轻摇头。“我不能,”她有一次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就是不能。”K先生当时只觉得她或许是累了,或者只是暂时性的情绪,从未想过这“不能”会被记录在案,成为一份官方裁决的依 据,并且附带一笔像罚款又像奖赏的“补偿金”。
这笔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K先生坐立不安。他打电话给M,电话线路却传来忙音,一遍又一遍。他冲动地想去M的娘家找她,但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害怕的不是M的家人,而是害怕自己一旦踏出家门,就会被卷入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无法理解的程序中去。那个“家庭延续性事务管理处”,他从未听说过这个机构,它的权力似乎无远弗届,能轻易地介入最私密的家庭生活,并以一种冷漠的、公式化的方式进行裁决。
第二天,K先生决定去“家庭延续性事务管理处”问个明白。他按照判决书页脚那个模糊不清的地址,在城市迷宫般的街道里穿梭。最终,他找到了一栋毫无特色的灰色建筑,没有挂牌,只有一个小小的、几乎难以辨识的金属铭牌钉在门框旁,上面蚀刻着“7B”。
接待他的是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被堆积如山的文件包围着。K先生说明来意,递上判决书副本。男人接过文件,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翻阅着,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斤。
“是的,K先生,”男人终于开口,声音单调得像机器,“程序无误。M女士拒绝履行义务,婚姻关系依法终止。补偿金已发放。”
“可是……什么是‘下一阶段生育义务’?由谁规定?为什么她拒绝就必须离婚?这笔钱……”K先生的语速越来越快,他感到自己的逻辑正在瓦解。
“义务就是义务,K先生,”男人打断他,指了指身后一面墙,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极其复杂的组织结构图,无数箭头和方框交织在一起,最终汇向一个模糊的顶端。“规定自然是由……规定本身而来。至于拒绝的后果,条例7B有明确说明。补偿金是对‘家庭单位潜在损失’的一种平衡演算,也是对您个人……嗯……状态变更的一种抚慰。”
“状态变更?潜在损失?”K先生感到一阵晕眩,“可那是我的妻子,我们的家……”
“根据记录,现在只是您的家,K先生。”男人纠正道,语气里没有任何同情或恶意,只有一种彻底的、非人化的客观,“M女士已不再承担与此地址相关的任何‘家庭延续性责任’。”
K先生想争辩,想咆哮,但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男人的眼神空洞,像两扇紧闭的窗户,拒绝任何情感的交流。周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空气本身都在要求他接受这个既成事实,接受这个荒诞却又无比坚固的逻辑。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困在精密仪器里的昆虫,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触碰到仪器的外壳,更不用说理解它的运作原理。
他离开了那栋灰色建筑,补偿金沉甸甸地压在他的银行账户里,也压在他的心头。他走在街上,看着周围行色匆匆的人们,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们是否也背负着某种看不见的“生育指令”?他们的婚姻、家庭,是否也随时可能因为某个成员的“拒绝”而被轻易解体,然后得到一笔莫名其妙的“补偿”?
回到空荡荡的家,儿子正在客厅安静地玩着积木。看到K先生,孩子抬起头,问道:“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K先生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他不知道M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是否还会回来。他甚至不确定,在这个被“家庭延续性事务管理处”和“7B条例”所支配的世界里,“回来”这个词还意味着什么。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感觉自己和那笔补偿金一样,被遗弃在一个无法理解、也无处申诉的巨大迷宫之中。那笔钱,与其说是补偿,不如说是一个标签,一个证明他曾身处一个因“拒绝生育”而破裂的家庭单位的冰冷证据 。而那拒绝的原因,那“不能”背后的深渊,则永远地隐藏在了M女士沉默的、遥远的眼神里,成为了这个荒诞世界又一个无法解开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