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面包片儿与烂泥路
北京的春天,风还是那么回事儿,不大不小,可就爱扬土,迷眼睛。老刘头缩着脖子,蹬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自行车,往新开的那家“盒什么马”超市去。老伴儿昨儿个念叨,说邻居张大妈在那儿买着一种“进口的、特别暄软”的面包,让他也去开开眼,顺道捎两片尝尝鲜。
老刘头心里其实不大乐意。什么“进口”?面包还能吃出花儿来?不就是面粉、水、酵母那点事儿嘛。想当年,粮店里五分钱一个的大馒头,瓷实,顶饿,那才叫过日子。可老伴儿发话了,不去吧,显得自个儿跟不上趟儿,老古董似的。去吧,又觉得那地方灯火辉煌的,不像个买吃食的地儿,倒像进了什么展览馆,浑身不舒坦。
车子存好,锁了三道锁——老刘头对这新世界的玩意儿总不大放心。一脚踏进超市大门,好家伙!冷气嗖嗖的,灯光亮得晃眼,地上能照出人影儿。空气里飘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有点香,又有点凉,反正不是他熟悉的酱菜铺子或者炸糕摊儿那股子热乎气儿。男男女女都推着锃亮的小车,脚步匆匆,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不是来买菜,是来执行什么秘密任务。
老刘头有点儿晕乎,扶着旁边的货架定了定神。他寻思着面包区在哪儿。顺着指示牌,七拐八绕,总算找到了。嚯!琳琅满目,花花绿绿,什么法棍、牛角、吐司、贝果……名字一个比一个洋气。老刘头瞅着标签上的字儿,好多都不认识,心里嘀咕:“这年头,连吃个面包都得先学外语了?”
他想找老伴儿说的那种“暄软的”。眼神儿在一堆花哨的包装里扫来扫去,终于,在一个看着挺朴素的透明塑料袋里,发现了几片切好的面包。旁边的小牌子 上写着:“日式生吐司(单片)”。嘿,就这个吧,看着挺厚实,应该够暄软。
他伸手想拿一袋,仔细一看,标签下面还有一行小字:¥16.90。
老刘头以为自个儿老眼昏花,揉了揉眼睛,又凑近了瞧。没错,是十六块九毛。他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儿没喊出声来。十六块九?就这一片?他活了快七十年,吃过的面包摞起来怕是比他人都高了,可从没听说过一片面包值这个价钱的。十六块九,够他买三斤棒子面,够他坐好几趟公交车绕着二环转一圈了!
“这……”他想找个人问问,是不是标错了。旁边正好过来一个穿着制服的小伙子,胸前挂着牌儿,低头看着手机,步子迈得飞快。
“劳驾,小伙子,”老刘头赶紧拦住他,“您给瞧瞧,这面包,这一片,真卖十六块九?”
小伙子抬起眼皮,扫了一眼标签,又扫了一眼老刘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回答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嗯,对啊,这款就是这个价。进口原料,冷链运输,手工制作。”说完,不等老刘头再搭话,又低头看手机,匆匆走了,留下一个冷淡的背影。
老刘头愣在原地,手里捏着那袋并没拿起的面包,感觉那塑料袋都有点烫手。进口原料?冷链运输?手工制作?这些词儿在他脑子里转悠,可怎么也转不出个所以然来。面包不就是吃的吗?跟这些花里胡哨的名堂有什么关系?难道用了这些,人吃了就能长生不老,还是能立马变成洋人?
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饿了啃个硬馒头,渴了喝碗凉白开,干活儿照样有劲儿。那时候东西便宜,人也实在。不像现在,什么玩意儿都套上一层金边儿,价钱翻着跟头往上涨,可吃到嘴里,真就那么好?不见得吧。
周围的人还在不紧不慢地挑选着,有人拿起那十六块九的面包片,看了看 ,就扔进了购物车,好像买的不是面包,是一张无关紧要的纸片儿。老刘头看着他们,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他觉得自己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像个误入藕花深处的渔人,看到的不是桃花源,而是一个他完全不能理解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这世界,好像不是给他这样的人预备的。这面包,也不是给他这样的人吃的。它像一个符号,一个标记,无声地宣告着某种界限。你在线这边,我在那那边,中间隔着的是十六块九,或许,又不仅仅是十六块九。
他默默地转过身,两手空空。那暄软的面包,那进口的滋味,他不打算尝了。不是买不起,是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他觉得牙碜,不是沙子迷了眼,是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和荒诞。
走出超市,外面的风沙依旧。老刘头跨上他那辆破自行车,车链子哗啦啦地响,像是在嘲笑他刚才的迷茫。他没回家,顺道拐进了胡同口那家老街坊开的小铺。
“哟,刘大爷,来了您呐!”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正拿着掸子赶苍蝇。 “给我来俩馒头,刚出锅的。”老刘头说,声音有点哑。 “好嘞!”
热腾腾的白馒头,一块钱一个。老刘头用塑料袋提着,馒头的热气透过袋子,暖着他的手心。他忽然觉得心里踏实多了。这才是他熟悉的日子,是他能理解的生活。虽然这路坑坑洼洼,像烂泥路,走起来费劲,可至少,脚踩在地上是实的。
他蹬着车,慢慢悠悠地往家走。风还在吹,天色有点阴沉。他脑子里不知怎么,又想起那片十六块九的面包。它到底是什么味儿呢?像云彩?还是像肥皂泡?他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了。只是,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像车胎被扎了个慢撒气的口子,一时半会儿,怕是堵不上了。这世道,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他想。就像这春天里的风沙天,看着敞亮,其实迷眼睛,让人心里头发堵,不是滋味儿。嗯,不是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