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榜
王德顺觉得自个儿的心,像挂在窗沿下那块快要掉下来的水泥皮儿,悬着,悠荡着,就等那最后“啪嗒”一声。可这声“啪嗒”,它就是迟迟不来。
屋里头闷得像个蒸笼,明明是四月天,窗户也开着条缝儿,可王德顺就是觉得气儿喘不匀实。他那双有点老花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那个半新不旧的智能手机屏幕。屏幕黑着,像块没字的墓碑。可他知道,那后面藏着他儿子王小栓的“命”。至少,王德顺自个儿是这么琢磨的。
“几点了?”他哑着嗓子问,也不看人,就好像在问墙角那只嗡嗡叫的苍蝇。
老伴儿李秀莲在厨房里忙活,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故意弄出点动静,想驱散这屋里的死寂。“刚十点,”她回话,声音里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疲沓,“不是说十点才出成绩么?你这都来回走了八百趟了。”
王德顺没接话,又拿起手机,拇指在屏幕上划拉了一下。亮了,还是那个锁屏界面,背景是他孙女儿咧着没牙的小嘴笑。这笑容搁在平时,能甜到他心窝子里去,可今天,愣是让他心里头发堵。他解锁,点开那个叫什么“人事考试服务平台”的图标。图标转了个圈儿,然后,一行小字跳出来:“系统繁忙,请稍后再试。”
“奶奶的!”王德顺低声骂了一句,把手机往桌上一撂,力气不大,但那声响还是让李秀莲从厨房探出头来。
“急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小栓自己都没你这么上火。”李秀莲擦着手走出来,脸上硬挤出点笑模样,“再说了,考不上又怎么了?现在工作多的是,还能饿死人不成?”
王德顺斜了老伴儿一眼,没好气地说:“头发长见识短!你知道个啥?这叫铁饭碗!铁的!懂不懂?进了体制,那 才叫安稳。小栓这孩子,心不定,没个单位管着,早晚得飘。再说了,咱们这老脸往哪儿搁?街坊邻居都知道他考这个,要是……”
“要是考不上,就不活了?”李秀莲打断他,声音也高了点,“德顺,你能不能别给孩子那么大压力?考上考不上,都是咱儿子。你看你,脸都白了,跟自个儿上刑场似的。”
王德顺嘴唇哆嗦了两下,想反驳,可嗓子眼儿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是啊,不是自己上刑场,可那滋味儿,比上刑场还难熬。他仿佛能看见那张无形的“榜”,高高地悬在半空,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像一群蚂蚁。自家的“小栓”能不能爬上去,就在这一哆嗦。这哪里是查成绩,这分明是在等判决。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春天是真的来了,柳树抽了新芽,绿得晃眼。几个老太太在花坛边上晒太阳,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一个小孩儿骑着扭扭车横冲直撞。多好的天儿,多自在的人。可这些都跟他王德顺没关系。他的世界,就缩在那块小小的手机屏幕里,随着那个转圈儿的图标,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地狱。
“老李家的孙子,听说这次也考了。”王德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老伴儿说。
“嗯,听说了。人家那是本科,学法律的,跟咱小栓不一样。”李秀莲端了杯水过来,放在王德顺手边。
王德顺没动那杯水。“不一样?都是一个坑里的萝卜,谁不想往上爬?”他心里头嘀咕,老李家那小子,从小就机灵,嘴也甜,不像小栓,闷葫芦一个。这考试,光靠死读书,行吗?王德顺心里又是一沉。他觉得自己像个在赌场外徘徊的赌徒,把所有的家当都押在了里面那个看不见的轮盘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老牛拉破车。每一次手机提示音响起,王德顺都像被电了一下似的,抓起来一看,不是推销的就是垃圾短信。他的手指头因为反复划拉屏幕,都有点发烫了。那个“系统繁忙”的提示,像个面无表情的门卫,一次次把他挡在门外。这扇门背后,到底是什么?是金光大道,还是死胡同?他不知道,这种未知,最折磨人。
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王德顺觉得自己的耐心,像被砂纸一点点磨掉,只剩下焦虑的底色。他不再走动,就那么枯坐在椅子上,像一尊风干的泥塑。李秀莲看他这样,也不敢再多说,只是默默地把午饭的菜准备好,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突然,手机屏幕亮了,不是他点的,是来电话了。王德顺看了一眼,是儿子小栓。他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喂,小栓……”他的声音有点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儿子有点疲惫,又带着点故作轻松的声音:“爸,我……”
“怎么样?!”王德顺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等不及儿子说完。
“……差……差了几分。”小栓的声音低了下去,“没事儿,爸,我明年再……”
王德顺没听清儿子后面说了什么,也或许是听清了,但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根弦断了。他没挂电话,手却松开了,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摔了个稀碎,像一张哭花了的脸。
李秀莲赶紧跑过来,捡起手机,对着话筒喊:“小栓?小栓?你没事吧?”
电话那头,小栓还在说着什么“没事”“别担心”“明年一定行”之类的话。
王德顺没看地上的手机,也没看老伴儿。他缓缓地转过身,又走到了窗边。外面的阳光更刺眼了,柳树的绿,绿得有点假。楼下那个骑扭扭车的小孩儿还在闹,老太太们的说笑声也还在。世界照常运转,跟他王德顺的心情,没有半点关系。
那张无形的“榜”,好像终于落下来了。没砸着 他,也没砸着小栓,就是轻轻地,落在了他心里,把他那点念想,压得粉碎。他忽然觉得有点可笑,自己这一上午,就像个傻子,对着一个冰冷的机器,又盼又怕。到头来,什么也不是。
“吃饭吧。”李秀莲挂了电话,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里满是疼惜。
王德顺没回头,只是木然地看着窗外。“嗯,”他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气,“吃饭。”
春天,到底是来了。可王德顺觉得,自个儿的心里头,还是冬天。那冰碴子,扎得人生疼。他忽然想起卡夫卡什么的,以前听人说过,好像就是写这种莫名其妙的、让人喘不过气的玩意儿。他一个退休工人,懂什么卡夫卡,可他觉得,自己好像就活在那么个故事里头,怎么也够不着那扇门,或者,那张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