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块钱的烙印
北京的夏天,毒日头底下,柏油马路被晒得软趴趴,踩上去都担心鞋底沾下一层沥青来。就是在这么个天儿,西直门犄角旮旯里,总有那么个小小的盒饭摊子,雷打不动地支棱着。
掌勺的是位四十来岁的妇女,街坊都喊她“快手刘姐”。手脚麻利,人也爽利,只是眉宇间总锁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疲惫,像是跟生活这头犟驴较了半辈子的劲儿。她那儿的盒饭,十块钱一份,两荤两素,米饭管够,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儿,简直是上班族和体力劳动者的福音。
王小栓,就是这福音的忠实信徒之一。他在附近一栋写字楼里当个小文员,不好不坏地混着日子,每天中午雷打不动,溜达到刘姐这儿解决午饭。图的就是个实惠、方便,还有那股子家常菜的实在味儿。
这天中午,热得邪乎,王小栓心里也跟着烦躁。手里拿着手机,一边划拉着那些永远看不完的短视频,一边心不在焉地扒拉着饭盒里的饭菜。红烧肉腻了点,炒豆角老了些,心里嘀咕着,筷子就慢了下来。最后,饭盒里还剩着小半,主要是米饭,沾着些油腻的菜汤。他觉得实在吃不下了,起身,端着饭盒就往旁边那个油渍麻花的垃圾桶走去。
“哎!你等等!”
一声清脆又带着点火气的女高音,像鞭子似的抽在王小栓后背上。他一愣,回头,正是快手刘姐,一手拿着大勺,一手叉着腰,汗珠子顺着她那被油烟熏得有些发黄的脸颊往下淌。
“你那饭,吃完了?”刘姐眼睛瞪得溜圆,盯着王小栓手里的饭盒。
王小栓有点儿懵,下意识地答:“啊?吃…吃完了。”
“吃完了剩这么多?”刘姐几步跨过来,指着饭盒,“这白花花的米,这菜,你当是大风刮来的 ?吃了多少扔多少!这点儿东西,多少人心心念念的!你这样,一辈子别来了!”
声音不大不小,但穿透力极强,像锥子似的扎进王小栓的耳朵里。周围几个埋头吃饭的人,也都抬起了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脸上。王小栓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红得发紫,像是刚出锅的猪肝。他想辩解几句,说自己不是故意的,说天气太热没胃口,可话到嘴边,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看着刘姐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周围人或好奇或鄙夷或麻木的眼神,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羞愧、委屈、愤怒,还有一丝莫名的恐惧,搅和在一起。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把饭盒往垃圾桶里一丢,低着头,快步离开了这个让他无地自容的角落。
“一辈子别来了!”
这五个字,像个魔咒,钻进了王小栓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起初几天,他赌着气,宁愿多走两条街,去吃那些又贵又不好吃的连锁快餐。可心里总觉得不得劲儿,像是缺了点什么。吃着包装精美的汉堡,他会想起刘姐那带着锅气的炒菜;喝着加冰的可乐,他会想起刘姐摊子上免费的、带着淡淡甜味的绿豆汤。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来不了”刘姐的摊子了。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每次走到那个路口,脚步就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过去。有一次,他下定决心,想去跟刘姐道个歉,哪怕只是买份饭,老老实实吃完。可刚走到巷口,就看见刘姐正低头忙活着,那眼神偶尔扫过街面,锐利得像鹰。王小栓的心猛地一缩,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是个罪犯,正被苦主盯着。他落荒而逃。
渐渐地,这件事开始变得荒诞起来。他开始做梦,梦见自己端着吃剩的饭盒,站在刘姐面前,刘姐的脸变得巨大,眼睛里喷着火,反复念叨着:“一辈子别来了!一辈子!” 他想逃,却发现双脚被钉在地上。周围的人围成一圈,指指点点,他们的脸模糊不清,但嘲笑声却异常清晰。
他开始失眠,食欲不振。工作也频频出错。同事们觉得他有点不对劲,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摇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无法向人解释,自己是被一份十块钱的盒饭,一句“一辈子别来”给困住了。这听起来多么可笑,多么微不足道。可这微不足道的“罪名”,却像卡夫卡笔下的某种审判,没有法官,没有法庭,却无处不在,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浪费粮食,固然不对,可至于要被判处“终身禁入”吗?还是说,这不仅仅是浪费粮食的事?是他这种对生活、对他人劳动成果的漫不经心,触碰到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是刘姐那句充满“阶级仇恨”般的怒吼,点燃了他内心深处潜藏的、对于自身生活状态的某种焦虑和不安?他不知道。
秋风起了,天气凉快了些。王小栓偶尔路过那个巷口,会下意识地朝里望一眼。刘姐的摊子依旧在那里,人来人往,热气腾腾。她好像完全忘了他这个人,依旧麻利地挥舞着大勺,给这个城市里奔波的人们,提供着一份份廉价而实在的温饱。
王小栓站在巷口,看着那袅袅升起的白烟,闻着那熟悉的饭菜香味,心里空落落的。他觉得自己像个被驱逐的孤魂,永远也回不去那个曾经给予他片刻慰藉的角落了。那句“一辈子别来了”,像一道无形的墙,也像一个沉重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提醒着他那个炎热午后,一份十块钱盒饭所带来的,荒谬而又无比真实的困境。他站了很久,直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投射在这灰扑扑的世间。 他默默地想,或许,有些人,有些地方,就是这样,一旦错过了,或者说,一旦被“宣判”了,就真的,一辈子也回不去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