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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边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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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游泳馆已经废弃很久了。久到足以让市政府贴在褪色铁门上的告示,从“因线路检修暂停开放”变成“结构老化,禁止入内”,最后只剩下一张被风雨侵蚀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白纸,像一块敷衍的创可贴,遮不住里面日益浓稠的死寂。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被它吸引。尤其是在喝了不多不少、正好两杯威士忌加冰之后。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转速过快的滚筒洗衣机,把一切都搅得晕头转向,只有那游泳馆,像洗衣机角落里被遗忘的一只袜子,安静地蜷缩在那里,散发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近乎固执的气味。不是单纯的霉味,也不是氯气的残留,更像是一种……怎么说呢,像是时间本身沉淀下来的味道,带着点尘土和无望的绿藻气息。

官方给出的“不建议去死水游泳馆里游泳的原因”,我在某个无聊的下午用搜索引擎看过,洋洋洒洒列了十几条,从显而易见的细菌超标、寄生虫风险,到听起来有点玄乎的“水体富营养化导致未知生物滋生”,甚至还有一条语焉不详的“影响身心健康”。写得一本正经,好像不进去游一圈,人生就不够完整,不够“不健康”似的。这劲头,让我想起中学时教导主任唾沫横飞地论证早恋如何毁掉一生,逻辑严密,热情洋溢,就是没什么人真信。

一个初夏的傍晚,空气闷热得像一块湿毛巾捂在脸上,我第三次,或许是第四次,在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停下脚步。门锁早就坏了,虚掩着,仿佛一个欲拒还迎的暗示。我推开门,吱呀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场馆里弹跳,像一颗投入深井的石子。

里面比想象中更暗,光线挣扎着从高处布满污垢的天窗挤进来,勉强勾勒出泳池的轮廓。池水呈现一种诡异的墨绿色,表面漂浮着一些难以名状的絮状物和几片枯叶。水面平静得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果冻,没有一丝波澜。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时间沉淀下来的味道,更加浓郁了。

我沿着池边慢慢走着,脚步声被无限放大,又被寂静迅速吞噬。瓷砖缝隙里长出了纤细的青苔,像某种秘密的文字。我想象着这里曾经的样子:喧闹的孩子,溅起的水花,阳光穿过天窗,在水面上跳跃……但那些景象模糊得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只有眼前的死寂无比真切。

走到跳台下方时,我看见了一个人。一个老人,穿着褪色的蓝色工作服,坐在池边一个破旧的塑料椅上,手里拿着一把扫帚,却没有在打扫,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池死水。他似乎没注意到我的闯入,或者注意到了,但毫不在意。

“他们说这水有毒。”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突兀。

老人缓缓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毒?”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什么东西放久了,不变味儿呢?”

这回答有点意思,不像是物业保安,倒像个不得志的哲学家。“可告示上写着,有细菌,还有……未知生物。”我试图把话题拉回现实。

“告示是写给外面的人看的。”老人把目光重新投向水面,“写给那些需要理由的人。就像人活着需要吃饭睡觉一样,不进去,也得有个说法。”他的话像水底冒出的气泡,轻轻破裂,不留痕迹。这种腔调,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家伙,总爱说些“存在就是虚无,而虚无也是一种存在”之类的屁话,但老人的话里没有那种故弄玄虚,只有一种彻底的平静,仿佛他已经和这池死水融为一体。

“那你呢?”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看水。”他说,“水不动,但里面的东西在动。”

我凑近池边,试图看清水里有什么。墨绿色的水体深不见底,光线只能照亮浅层。我什么也没看见,只觉得那水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要把我的目光吸进去。一种奇怪的冲动涌上来,我想脱掉衣服,跳进去,感受那死水的拥抱。不是为了游泳,也不是为了挑战禁忌,仅仅是……想进去。像口渴的人想喝水一样自然。

“进去过吗?”老人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摇摇头。

“最好别。”他说,语气平淡,不像警告,更像陈述一个事实。“有些东西,沾上了,就洗不掉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不是脏东西,是别的。”

“别的?”

老人没再说话,重新陷入了沉默,像一座融入背景的雕塑。

我站在池边,感受着那池死水的召唤。它没有波浪,没有声音,却仿佛在低语,诉说着一些关于时间、关于遗忘、关于存在本身的秘密。那些官方的理由——细菌、寄生虫、未知生物——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真正让人不适,或者说,真正吸引人的,是它所代表的那种彻底的静止,那种接近于虚无的状态。城市在外喧嚣,生命在外奔忙,而这里,一切都停滞了,腐朽了,沉淀了。

我想起加缪,想起西西弗斯那块石头。或许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池这样的死水。我们忙忙碌碌,试图用各种“理由”把它填满,或者绕开它,假装它不存在。但它就在那里,沉默地等待着,散发着时间的气味。

最终,我没有跳下去。不是因为害怕那些“未知生物”,也不是因为老人的劝告。只是觉得,时机未到。或者说,我还不够“安静”,无法真正理解那死水的低语。

我离开了游泳馆,回到闷热的街道上。车流、人声、霓虹灯,像潮水一样重新涌来。刚才的一切仿佛一场梦,但那股死水的味道,那份沉重的静寂,却像一件湿衣服,贴在了我的皮肤上。我知道,我还会再回去的。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再听听,那死水边的低语,到底在说些什么。也许什么也没说,也许说了很多。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那么一个地方,允许你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时间,如何缓慢地、固执地,腐烂。这本身,或许就是一种操蛋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