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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饭碗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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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炚(光),人称小王,其实早不小了。奔五张的人,头发先自个儿着急,白了一半。可在这衙门里,论资排辈,他还得算“小王”。谁让他进来得晚呢?托了七大姑八大姨,烧了不知多少香火钱,好不容易才在这不咸不淡的档案科弄了个事业编。铁饭碗!想到这仨字,王二炚夜里睡觉都能乐出声儿来。老婆孩子热炕头,外加每月按时到账的工资和那点儿不高不低的福利,这就是他王二炚后半辈子的念想,是他能在胡同里挺直腰杆儿的本钱。

档案科的日子,像泡了三遍的茶叶,淡而无味,但也安稳。每天上班,先给领导们的茶杯续上热水,再把自己的那把用了快十年的旧藤椅擦干净,然后就对着一摞摞落了灰的旧档案发呆。偶尔整理几份文件,录入些数据,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同事们大多比他资格老,有的忙着织毛衣,有的凑一块儿嘀咕些家长里短,或是谁家孩子又考了个好学校。王二炚不大掺和,他觉得自个儿是后来的,得夹着尾巴做人。少说话,多干活,领导让往东,绝不往西,这是他给自己定的规矩。

可这天,秋风刚起,吹得人心里有点儿凉飕飕的,麻烦就找上门了。毫无征兆。科长老李把他叫进那间总是烟雾缭绕的小办公室,脸色比窗外的阴天还沉。

“二炚啊,” 老李嘬了口浓茶,眼皮耷拉着,“最近……你是不是……嗯……有点儿松懈?”

王二炚心里咯噔一下。松懈?他天天掐着点儿来,最后一个走,办公桌擦得比脸都干净,哪儿松懈了?“李科长,您……您这是听谁说了什么?我,我可没……”

“没什么,” 老李摆摆手,打断他,像是不愿多谈,“就是有人反映……说你工作态度有点问题。具体什么,我也说不大上来。你自己琢磨琢磨,是不是哪儿做得不合适,得罪了人?”

得罪人?王二炚脑子嗡的一声。他这老实巴交的性子,见了谁都点头哈腰,生怕哪句话说不对付。他能得罪谁?难道是上次给楼上刘处长倒水,不小心洒了几滴?还是前天整理档案,把一份不太要紧的文件放错了柜子?他翻来覆去地想,越想心越慌,后背直冒冷汗。

“不是……李科长,您给提个醒儿,我到底哪儿错了?我改,我一定改!” 王二炚 почти哀求着。

老李叹了口气,把抽了一半的烟摁进烟灰缸:“二炚,这事儿……它就这么怪。说不清道不明的。上头的意思,可能……嗯……要动一动。”

“动一动?” 王二炚的声音都变了调,“李科长,您可得帮帮我!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全指望这点儿工资呢!这饭碗要是……” 他不敢往下想。

老李摇摇头:“不是我不帮你。这回的风声,有点紧。好像……不是小事儿。”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听说,是上面上面的人,偶然提了一句,说咱们这儿有人……不太像话。”

“谁?谁不像话?” 王二炚急了。

“谁知道呢?” 老李摊摊手,一脸的无奈,“这衙门里的事儿,有时候就像这天气,说变就变,谁也摸不着准谱儿。你呀,先回去,稳当点儿,别慌。也许……也许就是一阵风呢?”

可这风,没停。接下来的几天,王二炚觉得整个办公室的气氛都变了。原来还跟他搭几句话的同事,现在见了他,眼神躲躲闪闪,像见了瘟神。他想找人打听打听,可谁都支支吾吾,含糊其辞。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张无形的网里,越挣扎,勒得越紧。他甚至不知道是谁在拉这张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

他去找过几次老李,老李总是那套嗑儿:“再等等,再看看。” 他想去找处长,可连处长办公室的门朝哪开他都得先打听半天,鼓足了勇气走到门口,又被秘书客气地拦了回来:“领导忙,没空。”

他开始失眠,吃饭也没胃口。老婆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追问了几次,他支吾着不敢说实话,只说是工作累。老婆埋怨他没本事,挣不来大钱,连个科员都当不安稳。孩子马上要交学费了,家里开销又大……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终于,在一个灰蒙蒙的下午,一张盖着红头大印的纸,轻飘飘地落到了他的办公桌上。是辞退通知。理由写得很官方,也很模糊:“因工作调整及个人原因,不再适合本单位工作。”

“个人原因?” 王二炚拿着那张纸,手抖得厉害。什么个人原因?他想喊,想问,可嗓子眼儿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看看周围,同事们都低着头,假装忙碌,没人看他。老李不在办公室。

他像个木偶一样,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一个用了多年的搪瓷缸子,一本翻旧了的业务手册,还有半包没抽完的烟。走出大门的时候,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透骨的凉。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灰色的楼,那曾经是他后半辈子安稳的象征,如今却像个巨大的怪兽,把他吞噬干净后,又冷漠地吐了出来。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步履匆匆,奔着自己的前程。谁会注意到一个丢了铁饭碗的中年男人呢?他想起刚拿到事业编时,老婆脸上的笑容,想起在邻居面前那份小小的得意,想起自己曾以为抓住了生活的稻草……如今,一切都像个笑话。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许是那天倒水洒了?也许是文件放错了地方?也许是见了某位大领导没及时问好?或者,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就像秋天的叶子,时候到了,自然就该落了?他越想越糊涂,心里充满了荒诞和悲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王二炚站在天桥上,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像一条条发光的河流,奔向未知的远方。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铁饭碗碎了,留下满地鸡毛,还有这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秋天。他裹紧了单薄的外套,打了个寒噤。这北京的秋天,可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