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资条

老马觉得自个儿挺知足。五十好几的人了，能在“山姆会员店”这么个体面的大地方找个差事，给来来往往的“会员”们递上一小块刚煎好的牛排，或者一小杯新榨的橙汁，脸上再堆起那么点恰到好处的热情，这活儿，比起在胡同口蹬三轮，或是去工地扛沙袋，那可是天上地下。他自个儿咂摸着，这叫“试吃员”，多新鲜的名头！

店里永远是那么亮堂，亮得晃眼，好像要把每个角落的尘埃都照出来，偏又一尘不染。货架子顶天立地，堆满了花花绿绿的洋玩意儿，看着就透着那么一股子“高级”。老马穿着发下来的白褂子、蓝帽子，觉得自己也沾了点光，干净，体面。尤其是看到那些推着大车的“会员”们，衣着光鲜，带着孩子，尝了他递过去的一小块点心，眉开眼笑地说声“谢谢”，老马心里就像三伏天喝了碗冰镇酸梅汤，熨帖。

这个月，他格外卖力气。家里老婆子身体不好，常年得吃药，儿子呢，老大不小了，婚事还没着落，一提起来就唉声叹气，说没房。老马寻思着，多挣一个是一个。他煎牛排的时候，火候掌握得刚刚好，外焦里嫩；他切水果的时候，大小均匀，摆盘也用心，红红绿绿的，像幅画儿。他觉得，自个儿这点手艺，对得起这份工钱。

月底发薪，老马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心里头扑腾扑腾地跳。数字不算顶高，但比他原先想的要好那么一点点，加上这个月勤快，没迟到早退，还有那么一小笔奖金。他小心翼翼地把工资条叠好，揣进怀里，像揣着个宝贝。

晚上回到那间只有十来平米的出租屋，老马就着昏黄的灯泡，又把工资条掏出来看了半天。老婆子在床上咳嗽，他过去掖了掖被角。儿子还没回来，八成又跟那帮哥们儿泡网吧去了。老马叹了口气，忽然心里动了一下。

他摸出那个半旧的智能手机——儿子淘汰下来给他的。他不太会摆弄这玩意儿，但年轻人教过他怎么发朋友圈。他想，让亲戚朋友们看看，他老马虽然没大本事，但在“山姆”这种地方干活，挣得也不算太丢人。也许，还能给儿子脸上添点光？他把工资条摊在桌上，用颤抖的手指，对着那串数字，拍了张照片。又琢磨着配了几个字：“这个月，辛苦没白费！加油，老马！”然后点了发送。

他心里有点小得意，又有点小忐忑。就像小时候偷吃了邻居家的枣儿，又甜又怕。

第二天，老马照常去上班。刚换好白褂子，准备去领今天要试吃的鳕鱼块，就被领班叫住了。领班是个瘦高个儿，平时说话总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老马，你跟我来一下。”

老马心里“咯噔”一下，跟着他往里走，七拐八拐，进了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屋里坐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看铭牌，是人事部的。

“马师傅，”西装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平平的，“我们接到举报，并且核实了，您昨天在个人社交媒体上发布了您的工资信息，对吗？”

老马愣住了，脑子有点懵：“我……我就是……觉得……”他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那点小小的得意和虚荣心，此刻像见了光的耗子，只想往回缩。

“根据公司规定，”西装男人推过来一份文件，指着其中一条，“员工薪酬属于公司机密，任何形式的对外泄露，都属于严重违反劳动纪律的行为。公司决定，即日起解除与您的劳动合同。”

“解除……合同？”老马觉得自己耳朵嗡嗡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横冲直撞。“为什么啊？我……我没干坏事啊！我就发了一下……那是我自个儿的工资……”

“规定就是规定，马师傅。”西装男人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进老马的心窝。“签了字，去财务部结一下这个月的工资吧。”

老马张着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看着那张印着密密麻麻小字的纸，看着那个“解除劳动合同”的字眼，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想不明白，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怎么就成了不能说的“机密”？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薪水，又能泄露什么“天机”？他不过是想在亲戚朋友面前，稍微挺直那么一点点腰杆子，怎么就落得个被扫地出门的下场？

他没签字，也没去财务部。他像个木偶一样，被领班“请”出了办公室，然后，被保安“护送”到了员工通道门口。脱下那身白褂子、蓝帽子的时候，他觉得浑身都冷。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街上的人来来往往，脚步匆匆，没人看他一眼。他站在“山姆会员店”巨大的招牌下，那招牌依旧光鲜亮丽，透着一股子拒人千里之外的“高级”。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踩死的蚂蚁，渺小，卑微，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些人，那些麻木的看客，那些被无形的大网网住，挣扎不得的人。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个。这张看不见的网，叫做“规定”，叫做“制度”，它冰冷、坚硬，你甚至不知道它具体长什么样，但它就在那里，稍微碰一下，就能把你勒得喘不过气。

风吹过来，有点凉。老马裹紧了身上那件旧夹克，茫然地看着车水马龙。那张工资条，他似乎还能感觉到它揣在怀里的那点温热，可现在，它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生疼。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跟老婆子交代，不知道怎么面对儿子那可能失望的眼神。

他慢慢地往前走，汇入了人流。身后，“山姆”两个大字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那里面的灯火依旧通明，试吃的摊位前或许已经换了新人，依旧堆着热情的笑脸，递出那一小块、一小杯的“高级”滋味。只是这一切，都和他老马，再也没有关系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发的那条朋友圈：“加油，老马！”嘴角不由得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啊，加油，往哪儿加呢？油门踩到底，前面却是一堵看不见的墙。这世道，有时候真像个巨大的、黑色的笑话。而他，就是那个笑话里，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