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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腿儿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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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家住南城根儿底下,一片灰扑扑的筒子楼里。要说老马这辈子,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年轻时在厂子里拧了半辈子螺丝钉,退休金不多不少,够嚼谷,饿不着。他唯一的念想,或者说,唯一的“脸面”,就是他那条柯基。

这狗,有个挺神气的名字,叫“将军”。为嘛叫将军?老马说,你看它那小短腿儿,跑起来屁股一扭一扭的,多像个巡视领地的大将军?甭管别人信不信,老马自个儿信。每天早晚,牵着“将军”在楼下小花园里溜达,是他顶顶快活的时候。

“将军”呢,确实也给老马长脸。一身黄白相间的毛,收拾得干净。屁股圆滚滚,走起路来,像个移动的小绒球。小花园里的老头老太太,见了“将军”,都得夸两句:“老马,你这狗,真俊!” 每到这时,老马就像夏天喝了碗冰镇酸梅汤,从里到外都透着舒坦。他会故作谦虚地摆摆手:“嗐,瞎养活,上不得台面。”心里头,那朵自豪的小花,早就开得赛过牡丹了。

可不是嘛,这年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老马没啥能拿出手的,老婆走得早,儿子在外地,一年到头回不来几趟。这“将军”,就是他的伴儿,也是他在这片老街坊里,那点儿微不足道的身份象征。

可惜,好景不长。就像天上的云彩,说变就变。

那天傍晚,天气有点闷,老马照例牵着“将军”下楼。刚到小花园,就碰上了住在对门楼的“大金牙”。大金牙姓什么,没人记得清,就因为镶了颗锃亮的大金牙,走到哪儿都晃眼,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大金牙养了条黑背,叫“黑豹”,长得是高高大大,威风凛凛。

“黑豹”跟“将军”,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可那天,“黑豹”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看见“将军”扭着小屁股过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猛地就扑了上去。

老马吓了一跳,赶紧拽绳子。“将军”虽矮,骨子里却有股不服输的犟劲儿,脖子一梗,也龇着牙迎了上去。两条狗瞬间就滚在了一起。

那场面,简直是一边倒。“将军”那小短腿儿,哪是“黑豹”的对手?没两下,就被“黑豹”按在地上,嗷嗷直叫。老马急得满头大汗,一边喊:“大金牙!快拉开你家狗!”一边想上去帮忙,又怕被“黑豹”误伤。

大金牙呢?他慢悠悠地踱过来,嘴里叼着烟,斜着眼看热闹,嘿嘿笑着说:“老马,别急嘛,小家伙们玩玩儿,闹着玩儿呢。”

“玩?你看看!都咬出血了!”老马气得脸通红。

周围也围上了一些看热闹的邻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哎呦,这柯基哪儿打得过黑背哟。” “就是,体格差太多了。” “老马这狗,平时看着挺横,真打起来不行啊。”

这些话,像小针似的,一根根扎在老马心上。他觉得自己的脸,比被“黑豹”按在地上的“将军”还疼。

好不容易,大金牙才懒洋洋地喝住了“黑豹”。“将军”连滚带爬地回到老马身边,腿上破了皮,渗着血,更要命的是,那双平时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惊恐和……委屈?对,就是委屈。它低着头,夹着尾巴,连哼哼都不敢大声。

老马心疼坏了,也气坏了。他瞪了大金牙一眼,想说句硬话,可看着对方那满不在乎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能说什么呢?狗打架输了,难道还能找人评理去?他抱起“将军”,一句话没说,灰溜溜地回了家。那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萧索。

回到家,老马给“将军”擦了药,弄了它最爱吃的肉罐头。可“将军”闻都不闻,就趴在窝里,头埋在前爪之间,一动不动。老马叫它,它也只是耳朵稍微动一下,连眼皮都懒得抬。

“将军啊,我的好将军,”老马蹲在狗窝边,絮絮叨叨,“不就是打输了吗?没事儿,咱不跟那浑小子一般见识。明儿个,爸给你买大骨头啃!”

“将军”还是没反应。

老马叹了口气,心里堵得慌。他知道,“将军”不是因为疼,它是因为……气。对,就是气不过。平时在小花园里,它也是个小霸王,虽然腿短,但嗓门亮,气势足,小点的狗都让着它。今天,当着那么多“狗朋人友”的面,被“黑豹”那么一顿收拾,它的“将军”威风,算是彻底扫地了。

那一晚,老马睡得也不踏实。迷迷糊糊中,总觉得“将军”在呜咽。

第二天一早,老马醒来,习惯性地去看“将军”。狗窝里,小小的身躯蜷缩着,一动不动。老马心里“咯噔”一下,伸手去摸。

冰凉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老马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谁敲了一闷棍。他不敢相信,使劲摇了摇“将军”:“将军!将军!醒醒!爸带你出去玩了!”

没用。那双曾经充满神气的眼睛,紧紧闭着,再也不会睁开了。

老马瘫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屋里亮堂堂的,可老马觉得,自己的天,塌了。

他不知道“将军”到底是怎么死的。没有明显的外伤,除了腿上那点皮肉伤。后来,楼下相熟的老兽医过来看了看,咂摸了半天,叹了口气说:“老马,这狗……怕是气死的。”

气死的?一条狗,能被活活气死?

老马坐在那儿,看着“将军”小小的尸体,忽然觉得这事儿,荒唐得有点可笑,又悲凉得让人想哭。

他想起了昨天“将军”那委屈又倔强的眼神,想起了大金牙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嘴脸,想起了邻居们那些闲言碎语。

“将军”是条狗,可它也有它的“脸面”,它的“尊严”。它打输了,不仅是身体上的失败,更是精神上的垮塌。它受不了这个委屈,扛不住这个打击,就这么……气死了。

老马慢慢地站起来,找了块干净的旧床单,把“将军”小心翼翼地包好。他没有哭,只是眼神空洞。

他抱着“将军”,走下楼。小花园里,阳光正好,几个老太太正在聊天。大金牙也牵着他的“黑豹”,在那儿耀武扬威地转悠。“黑豹”看见老马,还想扑过来,被大金牙一把拽住。

大金牙看见老马怀里的东西,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惊讶和些许嘲弄的表情:“哟,老马,这是……?”

老马没看他,也没理会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他抱着他的“短腿儿将军”,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了小花园,走向那片灰扑扑的筒子楼深处。他的腰更弯了,脚步也更沉了。

他知道,从今往后,这小花园,他是不会再来了。他的“将军”没了,他那点儿靠着“将军”挣来的“脸面”,也跟着一起,烟消云散了。剩下的日子,大概就真的只剩下嚼谷,和等着那不知何时会来的终点了吧。

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像是在嘲笑这世间,人也好,狗也罢,那点儿可怜又可笑的,所谓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