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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透水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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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是在一个寻常的雨天得到那件冲锋衣的。并非购买,也非馈赠,它就像是凭空出现在他狭窄公寓的门厅里,挂在唯一的衣帽钩上,仿佛一直就在那里。衣服是深灰色的,一种能吸收光线、毫无生气的灰。标签上印着一些模糊的符号和一行小字:“高效防水,隔绝一切”。K.当时并未多想,这城市多雨,一件功能性的外套总是有用的。他甚至有些隐秘的欣喜,仿佛是某种匿名的恩惠。

第一次穿上它,感觉异乎寻常的贴合。布料紧贴着他的皮肤,却又感觉不到重量,只有一种奇特的、光滑的冰凉感。雨水落在上面,瞬间凝结成珠,然后毫不留恋地滚落,没有留下丝毫湿痕。K.在雨中行走,周遭一片湿漉漉的喧嚣,但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干燥、安静的气泡中。这感觉起初是舒适的,甚至可以说是优越的。

然而,麻烦很快就来了。并非什么大问题,只是一些难以言喻的细微变化。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感受到温度的变化。无论是夏日的灼热还是冬日的寒风,穿上这件冲锋衣后,都变成了一种遥远的、与己无关的背景信息。同事们抱怨办公室空调太冷或太热时,K.只是茫然地坐着,他的身体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包裹,恒定在某个不冷不热的中间状态。

接着,是触感。他握住门把手,感觉像是隔着一层厚手套;他不小心撞到桌角,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只有一种沉闷的、来自远方的震动。有一次,秘书小姐递给他一份文件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她惊呼一声缩了回去,说他的手像冰块一样,而且“滑溜溜的,抓不住”。K.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只是皮肤表面似乎泛着一种油亮的光泽,就像冲锋衣的面料。

最让他不安的是,他开始“防水”了。这并非指生理上的,而是更微妙的层面。别人的情绪,无论是愤怒、悲伤还是喜悦,似乎都无法真正触及他。它们像雨水一样,落在他感知的外壳上,迅速滑落,留不下任何印记。他依然能理解那些情绪的含义,就像阅读说明书一样,但他无法“感受”它们。会议室里激烈的争吵,隔壁工位传来的低声啜泣,甚至是经理罕见的表扬,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观看的默剧。他成了完美的旁观者,冷静,客观,却也彻底孤立。

他试图脱下这件冲锋衣。但拉链像是被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他用力拉扯衣领,布料却像活物一样紧紧吸附在他的皮肤上,每一次拉扯都带来一种奇怪的、像是要撕裂自身皮肤的粘滞感。他恐慌起来,跑到浴室,对着镜子。镜中的人脸色苍白,眼神空洞,那件深灰色的冲锋衣完美地包裹着他的躯干和手臂,边缘与他脖颈和手腕的皮肤融合在一起,几乎看不出界限。它不再是一件衣服,更像是他新长出来的一层外壳,一层不透水的皮肤。

K.决定寻求帮助。他去了诊所,医生仔细检查了他,用听诊器隔着冲锋衣听他的心跳,用小锤子敲击他的膝盖(同样隔着那层布料)。“一切正常,”医生最后说,语气平淡,“或许你只是需要多休息,或者换一种生活方式。现代生活的压力很大。”K.想争辩,想指着自己身上这件“衣服”,告诉他这不是压力的问题,这是某种可怕的异变。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含糊的嘟囔。他感觉自己的声音也像是被防水了,无法穿透那层隔膜,无法传递出内心的惊恐。

他又去了服装店,想找人把这件衣服剪开。店员起初很热情,但当他看到K.身上那件与皮肤几乎融为一体的冲锋衣时,露出了困惑又带点厌恶的表情。“先生,我们这里只负责销售和缝补,”她后退了一步,谨慎地说,“您这种情况……或许该去专门的机构?”哪个机构?她不知道,也似乎不关心。

K.开始在各个部门之间奔波。他去了消费者协会,他们问他要购买凭证和厂家信息;他去了卫生部门,他们认为这属于产品质量问题;他去了警察局,警察则怀疑他是不是在进行某种行为艺术。每一个窗口,每一次填表,每一次等待,都让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那种“隔绝感”。他的问题,他的困境,就像落在冲锋衣上的雨水,被这个庞大而精密的社会系统轻易地弹开了。没有人能理解,或者说,没有人愿意去理解这层“不透水的皮肤”意味着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K.依旧每天去上班,处理文件,参加会议。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高效。因为不再分心于无谓的情感波动和人际交往的细枝末节,他的工作表现甚至得到了提升。经理在一次全体会议上表扬了他,说K.是“现代职员的典范,专注、冷静、不受干扰”。K.坐在那里,听着那些赞扬,内心毫无波澜。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光滑的手腕,那里,冲锋衣的袖口与皮肤的界限已经彻底消失了。

他不再尝试脱下它,也不再寻求帮助。他开始接受这层新的皮肤。雨天的时候,他会独自在街上走很久。看着雨水徒劳地敲打着他的外壳,看着行人们在湿漉漉的世界里奔波、欢笑、争吵,他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平静感。他被隔绝了,是的,但也因此得到了保护。保护他免受潮湿,免受寒冷,免受那些汹涌而来却又转瞬即逝的情感洪流的侵扰。

只是,在深夜独处时,当他触摸自己那层光滑、冰冷、毫无反应的“皮肤”时,内心深处偶尔还是会泛起一丝遥远的、几乎无法辨认的恐慌。他会隐约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当雨水打在真正的皮肤上时,那种微凉的、真实的刺痛感。但他很快就将这丝念头驱散了。毕竟,隔绝一切,也意味着绝对的安全。不是吗?

他最后一次照镜子时,发现镜子里的人影像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只有那件深灰色的冲锋衣,或者说,那层深灰色的皮肤,依旧清晰、光滑、完美地“防水”。它忠实地履行着它的职责,隔绝了一切,包括K.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