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资单与跑马灯
老马,大名马德胜,可一辈子,他觉着自己活得挺“失败”的。名字是爹妈给的,图个吉利,盼个出息。可这“得胜”二字,搁在老马身上,多少有点儿讽刺的味儿。他在城北一个半死不活的街道工厂里混了快三十年,厂子效益跟秋后的蚂蚱似的,一年不如一年。他呢,也就是个看大门的,顺带着管管收发,每月拿着饿不死也撑不着的仨瓜俩枣。
这天,日头毒得很,柏油马路被晒得软趴趴,冒着一股子焦糊气。老马缩在传达室那把吱呀作响的破藤椅里,正跟瞌睡虫打架呢,隔壁修车铺的小伙子阿强,举着个手机,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马大爷!马大爷!您瞧瞧这个!” 阿强嗓门亮,带着股子刚出炉的兴奋劲儿,把手机屏幕怼到老马眼前。
老马被晃得眯缝起眼,定睛一看,是个什么帖子,红彤彤的标题扎眼得很——“看看人家胖东来!这工资单,羡慕哭了!” 下面是一张打了马赛克的工资条照片,可那几个关键数字,却清清楚楚:基本工资、绩效、各项补贴……加一块儿,好家伙,比老马一年的收入还多!
“胖东来?那是干嘛的?” 老马咂摸着嘴,吐掉嘴里叼着的半截烟屁股,心里有点儿堵。他这辈子,别说胖东来,就是“瘦西去”他也没听说过。
“超市啊!人家那超市,服务好,东西地道,关键是,对员工那叫一个敞亮!” 阿强唾沫星子横飞,“您瞅瞅这数字,嘿!我要是能进去,甭说看大门,扫厕所我都乐意!”
老马没搭腔,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给拱了一下。他把阿强的手机推开,重新窝回藤椅里,可那几个数字,像烙铁似的,烫在了他心里。胖东来,胖东来……这名儿,听着就富态。再想想自己 这德行,守着这破落工厂,像个活化石。年轻时候也做过梦,想着开个小铺子,老婆孩子热炕头。可现实呢?现实就是这间巴掌大的传达室,夏天闷热,冬天漏风,还有那永远也扫不干净的灰尘。
接下来的几天,老马有点儿魂不守舍。上班的时候,眼神总往外瞟,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心里头就琢磨:这里头,有没有在“胖东来”上班的?人家是不是也跟他一样,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可兜里揣着的,却是沉甸甸的希望?
他开始留意起街上的超市。以前觉得都一个样,柴米油盐酱醋茶。现在不了,他会特意绕道去那些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大超市门口转悠,偷偷打量人家员工的穿着、气色。看着那些穿着统一制服、精神抖擞的小年轻,老马心里就泛酸水。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在一个周末,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摸到了据说离他最近的一家大型连锁超市。不是胖东来,但也差不离了。
超市里冷气开得足,灯光明亮得晃眼,货架上的商品琳琅满目,堆得跟小山似的。顾客们推着购物车,慢悠悠地逛着,脸上是种安逸的、满足的神情。老马在里面转了两圈,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他看着那些穿着干净工作服的理货员、收银员,想象着他们拿到工资单时的情景。那该是怎样一种踏实?一种体面?
他走到生鲜区,看着那些水灵灵的蔬菜水果,标价签上的数字让他心里一紧。他想起自家那用了十几年的冰箱,门都关不严实了,制冷效果跟老牛拉破车似的。要是……要是有胖东来那样的工资……他是不是就能给家里换个大冰箱?再给老婆买件她念叨了好久的那件羊绒衫?
这念头一起,就像野草一样疯长。老马开始抱怨,对来看他的老街坊抱怨厂子抠门,对老婆抱怨日子没奔头。他老婆是个实在人,听多了也烦 :“行了行了,人家那是人家,咱过咱的日子。你在这儿念叨,钱能从天上掉下来?”
是啊,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老马比谁都清楚。可那张工资单,就像个幽灵,总在他眼前晃悠。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就像放起了跑马灯。一会儿是胖东来的高工资,一会儿是自家瘪瘪的钱包;一会儿是人家超市的灯火辉煌,一会儿是自己传达室的昏暗灯泡;一会儿是阿强兴奋的脸,一会儿是老婆无奈的叹息。
他甚至开始做梦。梦见自己也穿上了崭新的制服,胸前别着工牌,上面印着“马德胜”三个大字。他在一个亮堂堂的地方忙碌着,不是看大门,好像是在……对了,是在整理货架!顾客们客客气气地问他商品在哪儿,他笑容满面地指引。然后,发工资了,他拿到一张厚厚的工资单,上面的数字让他心花怒放!他揣着钱,一路小跑回家,想给老婆一个惊喜……
“砰!” 一声响,把他从梦里惊醒。原来是窗户被风吹开了,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冷风夹着雨丝灌了进来。老马打了个哆嗦,摸了摸额头,一手冷汗。
跑马灯灭了。
他坐起身,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胖东来的工资单,就像那雨夜里的霓虹灯,远远地亮着,很美,很诱人,但终究是别人的风景。自己的路,还得自己一步一步地走。
第二天,老马照旧坐在传达室里。太阳出来了,雨停了,空气里有股子泥土的清新味儿。阿强又来了,这次是抱怨修车生意不好做。老马递给他一支烟,默默地听着。
“马大爷,你说这人跟人,咋就差这么多呢?” 阿强吐着烟圈,一脸的迷茫。
老马深深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平静了许多。他没有回答阿强的问题,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慢 悠悠地说:“日子,还得过。过日子,就得像这烟,吸进去是愁,吐出来,也就算那么回事儿了。慢慢熬吧,小子。”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大茶缸子,走到水龙头前,接了满满一缸子凉白开,咕咚咕咚喝了下去。那张工资单,似乎还在脑海的某个角落闪着微光,但已经不再像烙铁那样灼人了。它更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渴望,也照出了他必须面对的现实。
生活这盏跑马灯,转得再快,最后留下的大概也只有一声叹息,和那句朴素得掉渣的“慢慢熬吧”。至于得胜还是失败,谁又能说得清呢?也许,能在跑马灯的旋转中,认清自己,就已经算是一种“得胜”了吧。老马想着,又拿起扫帚,开始清扫传达室门前那片被雨水打湿的地面。灰尘,总是扫不完的,日子,也总是要继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