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中的关税豁免
没有人确切知道“关税豁免清单跨部门联合审议办公室”占据了多少楼层,或者说,这座建筑是否真的有“楼层”这种可供凡人理解的结构。人们只是传说,它像一个自我复制的灰色梦境,盘踞在城市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我,沈默,是这里的低级档案员,编号718。我的工作,简单来说,是核对、归档那些获得“豁免”资格的商品清单。然而,“简单”这个词,在这里如同一个褪色的谎言,一个早已失传的古代笑话。
工作的第一天,我的上司,一个面容模糊、似乎由无数叠影构成的人,递给我一本厚得像城砖的《豁免条例汇编·初版(修订中)》。他的声音如同磨砂玻璃摩擦:“规则就是迷宫本身,小伙子。别试图寻找出口,试着理解墙壁的纹路。”然后他就消失了,或者说,融入了走廊尽头那片永恒的、纸张堆积而成的昏暗之中。
最初,我以为这只是一份枯燥但符合逻辑的工作。商品,代码,原产地,豁免理由……表格清晰,墨迹工整。但很快,我便发现其中的诡异之处。清单上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条目:“来自东经116度、北纬40度附近某不存在果园的第七颗苹果”,“昨夜遗失在第三街角的半阕诗句”,“镜中人褪下的影子(限定版)”。这些条目旁边,赫然盖着鲜红的、由至少十二个部门联合认证的“豁免”印章。
我试图询问同事,但他们或者对我报以空洞的微笑,眼神如同蒙尘的玻璃珠,或者低头疾走,仿佛我的问题是一种禁忌的咒语。这座大楼里,似乎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循环里,对周遭的荒诞视而不见,或者,早已将其内化为日常的一部分。
我开始沉迷于研究那些《条例汇编》。它们堆积如山,版本繁多,修订频繁,脚注比正文还要长,且常常相互矛盾。有的条例声称豁免基于“国家战略需要”,有的则引用“宇宙谐波平衡”,更有一条古老的附则暗示,豁免权由某种随机的、类似骰子投掷的机制决定,只是那骰子有无数个面,且每一面都刻着不同的悖论。
我发现了一个规律,或者说,一个不断自我否定的模式。每当一个看似合理的豁免理由(比如“促进关键技术交流”)被广泛应用后,它很快就会被一个新的、更晦涩的理由所取代(比如“补偿时间流逝中不可避免的熵增”)。清单上的商品也越来越脱离现实。我甚至看到过“遗忘本身”被列为豁免项目,后面标注着:“因其稀缺性及对维持现状的贡献”。
这栋建筑本身就是一个证明。走廊似乎在夜里悄悄改变布局。我昨天才走过的通道,今天就变成了一堵坚实的墙,墙上挂着一幅新的肖像画,画中人正是我自己,但面容衰老,眼神疲惫,手里拿着一本我从未见过的《豁免条例汇编·终版(草稿)》。档案室更是如此,那些卷宗如同有了生命,它们自行排列、繁殖、湮灭。我曾在一个尘封的角落找到一份档案,编号恰好是718,记录着一个名叫沈默的档案员试图理解豁免清单最终发疯或消失的故事。日期,却是未来的某一天。
卡夫卡式的焦虑感如同这里的空气,无处不在,却又无形无质。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处理经济文件,而是在解读一部庞大、混乱、没有作者也没有读者的天书。这份工作,或许根本不是关于“关税”,而是关于某种更深层、更形而上学的“豁免”——豁免于意义,豁免于逻辑,豁免于现实本身?
我开始怀疑,那些从中国或其他地方进口的商品,是否真的存在。或许,“中国”本身,也只是这部巨大条例中的一个名词,一个用于构建 复杂豁免迷宫的符号?那些电视新闻里言之凿凿的“贸易”、“关税”、“豁免”,会不会只是这座大楼投射到外部世界的影子戏法?
一天,我在一本几乎被虫蛀空的《条例补遗》的夹缝里,发现了一张手写的便条,字迹潦草,像是濒死者的遗言:“豁免的不是商品,是规则本身。我们被豁免了遵守逻辑的义务。”落款模糊不清,像一个破碎的印章。
那一刻,我感到一阵眩晕。我环顾四周,高耸的文件架如同怪物的肋骨,将我囚禁其中。远处传来打印机单调的嘶鸣,像时间的脉搏,缓慢而无情。我低头看着手中那份最新的豁免清单,上面第一个条目是:“编号718档案员的下一个疑问”。旁边盖着熟悉的、十二部门联署的鲜红印章。
我是否也被豁免了?豁免于寻找答案?豁免于逃离这座迷宫?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囚徒习惯了锁链。我拿起笔,开始核对清单,仿佛之前的困惑与恐惧从未存在。也许,理解墙壁的纹路,并不需要找到出口。也许,成为墙壁的一部分,就是唯一的理解方式。
我继续工作,一丝不苟。走廊的光线似乎又暗了一些,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尘埃的古老气味。在某个难以察觉的瞬间,我抬头,看到对面档案架的阴影里,站着另一个我,面容模糊,正在翻阅一本厚重的《豁免条例汇编》。他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空洞的微笑。
外面世界的喧嚣,贸易战的烽火,国家的利益……这一切都显得如此遥远,如同另一个宇宙的回声。在这里,只有清单,条例,和永无止境的、关于豁免的迷宫。而我,沈默,编号718,或许只是这迷宫墙壁上,又一道渐渐模糊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