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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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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每天下午都会沿着这条路散步。这条路没什么特别,就像这座城市里无数条路一样,两旁是些不高不矮的楼,开着各色店铺,人来人往,车流不息。阳光好的时候,梧桐树的影子会斑驳地洒在人行道上,给他一种平静的错觉。今天阳光算不上好,天色有些阴沉,空气里有种沉闷的湿气,预示着一场可能来临的雨。

走到十字路口附近时,他看到前面聚了一堆人。这在城市里是再平常不过的景象了,一点小事就能引来一群探头探脑的看客。或许是吵架,或许是剐蹭,或许更糟些。老王通常是不爱凑这种热闹的,他觉得那是浪费时间,而且,别人的不幸或纷争,围观总显得有些……怎么说呢,不太厚道。但今天,不知怎的,也许是那股沉闷的空气让他心里也跟着发堵,也许是人群的规模比平时更大些,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然后,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朝着人群走了过去。

他个子不高,在人群外围踮着脚也看不清什么。只能听到一些嘈杂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像是风中破碎的叶片。

“……太惨了……” “……好像是一家三口……” “……那辆车,开得飞快……” “……唉,这年头,出门都不安全……”

这些话语钻进老王的耳朵,让他心里咯噔一下。一家三口?他皱了皱眉。一种莫名的不安开始悄然滋生。他今天出门前,儿子还打过电话,说下午要带着儿媳和小孙子去公园玩,会路过这附近。应该……不会吧?他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个荒诞的念头。巧合罢了,这座城市这么大,每天发生的事情这么多。

他开始用力往前挤。人群像一堵温热而黏稠的墙,人们的身体挨着身体,散发出汗味、香水味和一种难以言状的群体气息。他一边费力地往前挪,一边还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的,肯定不是他们。儿子那辆车是银灰色的,开了好几年了,稳当得很。

终于,他挤到了稍微靠前的位置,视线越过前面人的肩膀,看到了事故现场。一辆深蓝色的轿车撞在路边的灯柱上,车头严重变形,引擎盖翘起,像一张痛苦扭曲的嘴。旁边不远处,地上躺着几个被白布覆盖的轮廓,大小不一。警察已经拉起了警戒线,正在疏散人群,维持秩序。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和某种烧焦的味道。

老王的目光扫过那辆深蓝色的车,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不是儿子的车。他正准备退出去,忽然,他的视线被车旁散落的一个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个小小的、黄色的塑料鸭子,是小孙子最喜欢的洗澡玩具,走到哪儿都要揣在兜里。老王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不可能。他对自己说。这种玩具到处都有卖。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又控制不住地再次看向那片狼藉。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焦灼地搜索着每一个细节。然后,他看到了。在靠近其中一个白布覆盖的轮廓旁,一只小小的运动鞋掉了出来,红蓝相间的颜色,鞋带松开了。那是他上个月才给小孙子买的新鞋,小家伙喜欢得不得了,天天都要穿。

老王的呼吸瞬间停止了。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周围嘈杂的人声、警笛声、汽车喇叭声,全都消失了。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以及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他的腿开始发软,视线变得模糊。

他看到了那辆深蓝色的车,虽然不是儿子的,但他记起来了,儿子昨天提过,说他的车送去保养了,这两天先开朋友的车。一辆深蓝色的,好像就是这个牌子……

他踉跄着想冲过警戒线,被旁边的警察一把拦住。“老先生,请退后,这里是事故现场。”警察的声音冷静而职业,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他最后的侥幸。

“那……那是……”老王的声音嘶哑,颤抖得不成样子,他指着地上的白布,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想说“那是我儿子”,想说“那是我儿媳”,想说“那是我孙子”,但这些字眼像滚烫的烙铁,堵在喉咙里,灼烧着他。

警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带着一丝同情和警惕。“老先生,您认识他们?”

老王没有回答。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几分钟前,他还是一个置身事外的围观者,带着一丝麻木的好奇,旁观着别人的悲剧。而现在,他成了这场悲剧的核心,是那个最痛苦、最绝望的当事人。这个转变如此迅猛,如此荒诞,如此残酷,将他整个人彻底撕裂。

人群依旧在涌动,议论声、叹息声,像远方的潮汐,拍打着这个刚刚形成的、名为“老王”的孤岛。那些目光,之前是投向事故本身的,现在,有一部分开始转向他,带着惊讶、怜悯,或许还有一丝庆幸——庆幸躺在那里的不是自己或自己的亲人。

老王什么也感觉不到了。阳光似乎彻底消失了,天空变成了铅灰色,沉重地压在他的头顶。他觉得自己像卡夫卡笔下的某个角色,毫无征兆地,就被卷入了一场无法理解、无法逃脱的噩梦。他只是像往常一样出来散步,像往常一样遇到了围观的人群,然后,他日常的世界就彻底崩塌了。

他无意识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这条路,这些楼,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都在旋转、模糊,最终化为一个巨大的、冷漠的漩涡,将他无情地吞噬。他不再是一个围观者,他成了那个被围观的、破碎的中心。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围观”,最终围观的,竟是他自己生命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