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不开的门
城东的老图书馆,有些年头了。灰扑扑的砖墙,高高的窗户透着一股子沉静,也透着一股子不合时宜的固执。来这儿的人,大多是些熟面孔,退休的老先生老太太,寻个清净地儿看报;准备考试的学生,一泡就是一天;还有像我这样的闲人,没地儿去,就来这儿,假装还在求知,其实不过是混混日子,看看窗外头那棵老槐树发呆。
这图书馆哪儿都好,就是那女厕所,有点儿邪门。不是说闹鬼,是其中最里头的那一间,门,永远是锁着的。你甭管什么时候去,清早刚开门,还是下午快闭馆,那扇浅绿色的木门,上面挂着个小小的塑料牌子,写着“使用中”,可那锁头,是老式的转舌锁,从外头看,那红点永远稳稳地嵌在绿圈里,告诉你:里头有人,或者,就是不让你进。
起初,没人当回事儿。人有三急,里头有人就等等呗,或者用旁边那两间。可日子久了,大家伙儿就纳闷了。张奶奶眼神儿好,她说她盯着瞅过,从门缝底下看,里头黑黢黢的,不像有人。李婶儿性子急,有回憋不住了,敲了半天门,里头硬是没动静。“嘿,我说这叫什么事儿?占着茅坑不拉屎,还带上锁的?”她嘟囔着,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排队的人都听见。
图书管理员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姓刘,戴个黑框眼镜,说话细声细气。有人跟她反映过这事儿。“哦,那间啊,”她扶了扶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说是……有点问题,暂时不用。”
“嘛问题啊?坏了就修嘛。”王大妈追问。她是这里的常客,嗓门儿亮。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后勤那边负责的。”小刘姑娘有点儿躲闪,指了指旁边的牌子,“您看,不是写着嘛,‘设备维护,暂停使 用’。”
可那牌子是后来才挂上去的,而且挂得歪歪扭扭,像是临时找了块破布遮羞。而且那牌子和门上那个“使用中”的牌子,就那么滑稽地并存着,好像在说两个互相矛盾的故事。你说它坏了吧,它挂着“使用中”;你说它有人吧,它又挂着“暂停使用”。横竖,就是不让你用,也不给你个痛快话。
渐渐地,这间锁着的厕所隔间,成了图书馆里一个公开的秘密,一个不大不小的谈资。有人猜,里头是不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有人说,没准儿是以前某个领导专用的,后来人走了,习惯留下了。还有人更离谱,说是不是以前出过什么事儿,封起来了?越传越玄乎,那扇普通的绿门,愣是蒙上了一层神秘甚至有点儿阴森的色彩。
我呢,不好这口舌,但心里也犯嘀咕。有时候路过,会忍不住朝那门多看两眼。那门板有些旧了,绿漆斑驳,露出底下木头的本色,像一张饱经风霜却又沉默不语的脸。它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儿,隔绝了一个小小的空间,也隔绝了外头所有的好奇、猜测和焦急。
有一次,馆里来了个检查卫生的。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拿着本子,指指点点。走到女厕所,领头那个指着那扇锁着的门问小刘:“这间怎么回事?”
小刘姑娘还是那套说辞:“报告领导,这间设备有点问题,暂时封闭了,等后勤来修。”
“多久了?”
“有……有段日子了。”小刘的声音更低了。
“什么问题?不能用就得抓紧修好嘛!公共资源,不能这么闲置着。”那领导派头十足,敲了敲门板,“里头能看看吗?”
小刘姑娘脸都白了,赶紧拦着:“领导,钥匙……钥匙在后勤那儿,我这儿没有。”
那领导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旁边的人催他去看别处了,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检查的人一走,小刘长出了一口气,靠在墙上,半天没动。我瞅着她那样子,心里忽然觉得,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这里头,八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是某种……嗯,不成文的规矩?
又过了一阵子。那天下午,阳光特别好,透过高窗洒在地板上,暖洋洋的。我坐在老地方,看着那本翻了多少遍都没看完的书。忽然听见女厕所那边传来一阵响动,不像是平时冲水、洗手的声音,倒像是……撬锁?
我好奇心起,也跟着几个老太太凑了过去。只见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师傅,手里拿着工具,正在鼓捣那扇门。旁边站着小刘,一脸紧张。
“刘姐,这锁芯锈死了,怕是得用点儿力。”那师傅满头大汗。
“师傅,您……您轻点儿,别把门弄坏了。”小刘小声嘱咐。
“得嘞!”师傅应了一声,手上加劲儿,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锁开了。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往里瞧。想象中的肮脏、恐怖、神秘,或者是什么惊天秘密……都没有。
里头空荡荡的,但也算干净。就是墙角堆着些杂物——几把破拖把,一个掉了漆的塑料桶,还有半袋子没用完的水泥,硬得像石头。墙上倒是贴着张褪了色的通知,字迹模糊,大约是说“内部维修,请勿使用”,落款日期是……三年前。
原来,就这么点儿事。
没有领导专用,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没有闹鬼。就是坏了,然后堆了点儿杂物,然后……就忘了。或者说,是懒得管了。后勤大概觉得麻烦,小刘呢,人微言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日子一长,这扇门就成了图书馆里一个奇怪的“存在”,一个大家都知道有问题,但谁也不去捅破的“脓包”。
人群渐渐散了。张奶奶撇撇嘴:“嗨!白瞎了咱们猜 了那么久!”李婶儿哼了一声:“我说嘛,就是懒!占着地方!”
王大妈叹了口气:“唉,这叫什么事儿啊……”
我看着那洞开的门,里头那半袋子水泥像个沉默的纪念碑。阳光照进去,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忽然觉得有点儿可笑,又有点儿悲哀。我们这些凡人啊,总是在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耗费心神,猜来猜去,议论纷纷。而那真正的原因,往往简单得可怜,甚至可鄙。就是那么一点儿拖延,一点儿麻木,一点儿事不关己,就能让一扇门锁上三年,让一个本该为人服务的地方,变成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那扇门,后来很快就被清理干净,修好了。牌子也换成了崭新的“空闲”。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路过,我还是会下意识地看一眼,心里头总觉得,那扇门好像还是锁着似的。它锁住的,或许不只是那个小小的隔间,还有某些我们心里头,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像这老图书馆,安静是安静,可总觉得缺点儿什么,又好像多点儿什么。说不清,道不明,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跟那窗外的老槐树似的,一年又一年,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