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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蛋计时器与无限货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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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十七分,闹钟还没响,我就醒了。窗外的天色是一种稀薄的、像洗过很多次的蓝灰色,带着点宿醉未醒的疲惫感。这城市总是这样,醒得不情不愿。我的身体里似乎也装着一个同样的闹钟,比床头那个机械玩意儿更精准,也更固执。

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顺着脚底板爬上来,像某种不请自来的低语。厨房里空空荡荡,只有昨晚喝剩半杯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凝固成一种沉默的姿态。我想弄点吃的。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就是最简单的,煎两个鸡蛋,配上吐司。这曾经是如同呼吸般自然的日常,现在却变得像是在筹划一场秘密行动。

新闻里已经连续播了好几天。起初是“关税壁垒”,听起来像个遥远的、只存在于经济学家报告里的词语。然后是“供应链紧张”,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慢慢勒紧了城市的咽喉。最后,屏幕上的主持人用一种训练有素的平静语气播报:“部分地区出现鸡蛋抢购现象,请市民理性消费。”理性消费?这词儿就像对一个快要渴死的人说“请优雅地喝水”一样,透着一股黑色幽默。

我穿上牛仔裤和一件旧的灰色连帽衫,帽子松垮地搭在脑后。出门前,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钥匙在,钱包也在。但今天需要确认的,似乎不只是这些。我需要确认的是,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运气”或者“战斗力”,去面对超市里那片曾经堆满白色、棕色椭圆球体的区域。

街上很安静,只有环卫工人的扫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像是在为即将上演的剧目清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感,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几个行人步履匆匆,眼神警惕,仿佛每个人口袋里都揣着一份关于鸡蛋的秘密地图。

超市的自动门嘶哑地打开,像一声叹息。扑面而来的是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混合气味,或许是人群的焦虑发酵后的味道。购物车轮子在光洁的地砖上滚动,发出空洞的回响。货架上的商品看起来有些稀疏,尤其是那些贴着“进口”标签的区域,像是被谁用橡皮擦去了一部分。

我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购物车,目标明确地走向冷藏区。远远地,就看到了那片区域。不是因为鸡蛋堆积如山,而是因为那里聚集的人群,像一群围绕着干涸水坑的羚羊。他们伸长脖子,眼神里充满渴望和不安,交头接耳,声音压得很低,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急迫。

鸡蛋货架——或者说,曾经是鸡蛋货架的地方——如今几乎空空如也。那货架本身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空前绝后的关注,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一种不祥的光泽。它很长,长得超乎寻常,几乎望不到尽头,像是一条通往某种虚无的传送带。就在这无限延伸的错觉中,零星地散落着几盒鸡蛋,像是被遗忘的标点符号。

一个穿着考究西装的中年男人,正小心翼翼地将仅剩的一盒有机鸡蛋放入他的购物车,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一枚炸弹。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问旁边的工作人员:“下一批什么时候到?就差两个,我的孙子就爱吃蒸蛋。”工作人员是个年轻人,脸上带着标准化的疲惫笑容,一遍遍重复着:“抱歉女士,我们也不确定,请您明天再来看看。”他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朗读一本枯燥的操作手册。

我站在人群外围,像一个误入片场的观众。这一切显得如此荒诞,又如此真实。为了几颗蛋,文明的体面荡然无存,好像我们骨子里还是那群在草原上抢食的猴子,只不过现在穿着西装,推着购物车。我想起王小波写过的那些猪,那些特立独行的猪。它们只想冲破栅栏,活得有趣。而我们现在,却在为一个椭圆形的、脆弱的、关乎蛋白质的基本单位,构建起新的、无形的栅栏。

我的目光顺着那无限延伸的货架移动。灯光在尽头变得昏暗,仿佛连接着另一个维度。会不会,在那遥远的、看不清的角落,鸡蛋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等待着被“理性消费”?或者,这货架本身就是一个隐喻,象征着我们永无止境的欲望和永远无法填满的匮乏?

旁边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年轻女人试图从另一个男人的车里“借”走一盒鸡蛋,理由是她的孩子病了,医生说需要补充营养。男人死死护住自己的“战利品”,像护着传家宝。争执的声音逐渐升高,引来了更多围观的目光。但大多数人只是看着,眼神冷漠,或者说,是麻木。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就像村上春树小说里的人物,常常在某个时刻,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感到一种深刻的倦意。我不是需要鸡蛋,我是需要那种“随时可以吃到煎蛋”的日常感。而这种感觉,显然比鸡蛋本身更早地从货架上消失了。

我转动购物车,离开了那片充满低语和绝望的区域。经过卖意大利面的货架,看到各种形状的意面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排列整齐的音符。随手拿了一包螺旋面。又去拿了一罐番茄酱,一小块帕尔马干酪。或许,今天可以换个早餐。

结账的时候,收银员的动作机械而迅速。她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外面,天色已经亮了一些,但那种稀薄的蓝灰色调并没有改变。城市依旧在缓慢地、不情愿地运转着。

回到公寓,我打开音响,放了一张比尔·埃文斯的钢琴三重奏。爵士乐的旋律像温水一样流淌在房间里。我煮上螺旋面,用平底锅加热番茄酱,撒上罗勒碎。没有鸡蛋,但也有别的选择。生活,或许就像那个无限延伸却空空如也的货架,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面对什么,也永远不知道匮乏的尽头在哪里。

吃完简单的意面,我坐在窗前,看着楼下依旧步履匆匆的行人。那个关于鸡蛋的故事,似乎还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上演。它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鸡蛋计时器,倒数着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也许是耐心,也许是信任,也许,是我们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日常。而我,只是一个恰好坐在窗边,听着爵士乐,试图不去想那无限货架尽头的观察者。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