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税迷宫中的回声
他,我们姑且称他为K,或者更准确地说,编号 G/T 718 的档案管理员,并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在这座庞大如巴别图书馆的海关总署档案室工作的。日子像是用同一枚印章反复盖下的戳记,模糊而雷同。他的职责是接收、分类、归档那些雪片般从世界各个角落飞来的,关于关税调整的公告。这些公告,起初只是零星的低语,后来逐渐汇聚成喧嚣的洪流,最终演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轰鸣。
档案室本身就是一个迷宫。高耸入顶的金属架子,无穷无尽地延伸,转角之后还是转角,仿佛空间在这里失去了欧几里得的法则。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卷宗,新的电子屏幕闪烁着幽光,旧的纸质文件则散发出尘埃与时光混合的气味。K 怀疑,这座档案室可能包含了世界贸易史上所有的细枝末节,甚至可能预言了尚未发生的交易。有人私下流传,这里藏着宇宙贸易的总目录,而关税,不过是其上不断变换的注脚。
近来的日子尤其难熬。公告的频率和幅度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对美所有进口商品关税再提高50%”——这份文件墨迹未干,另一份“美方极限施压霸道霸凌,中方绝对不接受”的措辞严厉的回应便紧随而至。紧接着,是更令人眩晕的数字游戏:“84%”,“104%”,“25%”(来自另一个遥远的大陆共同体)。数字像蝗虫一样覆盖了 K 的工作台,吞噬着他对现实的基本认知。特朗普,这个名字频繁出现在来自大洋彼岸的文件中,时而强硬,时而又在加征关税后“呼吁冷静”,如同一个反复无常的神祇,随意拨弄着凡间的贸易规则。
K 的工作是将这些相互矛盾、层层加码的公告录入系统。这个系统,据说是由一位早已失踪的天才程序员设计的,其逻辑深奥难懂。每一次输入,都像是在一座无形的迷宫里放置一块新的砖石,改变着迷宫的结构。他常常发现,对一种商品(比如来自美国的汽车,奥迪暂停交付的消息似乎印证了这一点)加征关税,会莫名其妙地影响到另一种毫不相干的商品(比如某位东方明星投资的卫生巾工厂的进展情况,这消息也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他的信息流里)。系统似乎遵循着一种超越经济学的神秘联系,一种万物互联的普遍关税定律。
他开始注意到一些奇怪的现象。在处理那些来自官方的、措辞严谨的公告间隙,系统会推送一些看似无关的信息碎片:某部名为《折腰》的剧集定档的消息,金价的又一次大涨,甚至是一句没头没脑的“陀螺陀螺你陀螺陀螺”。起初,K 以为是系统故障,但后来他发现,这些碎片似乎也遵循着某种规则被归档,它们被赋予了隐形的“关税代码”,根据其在信息流中的“热度”而被赋予不同的权重。难道,流行文化、金融波动、甚至网络迷因,也是这场无形战争的一部分,是另一种形式的“进口商品”,被无形的手征收着注意力或者遗忘的税?
K 感到一种卡夫卡式的荒谬。他像一个在城堡外徘徊的土地测量员,永远无法理解城堡内部的运作逻辑,只能徒劳地记录着那些不断变化的、毫无道理的指令。他试图寻找规律,在一堆关于“美股”、“纳斯达克”波动的冰冷数据旁,标注着“我们奉陪到底”的决心;在“中国赴美游客风险提示”和“留学预警”的条目下,夹杂着某位女星“永远没有告别”的宣言和另一位男星关于“祺贵人”的梗。这一切杂糅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庞大、混乱、却又隐隐透露着某种内在秩序的图景。这秩序不是经济的,也不是政治的,它更像是一种语言学或神学的秩序,词语与数字在其中进行着永恒的、自我衍生的游戏。
一天,他在录入一份关于“对美所有进口商品关税再提高”的新公告时(数字已经模糊不清,似乎每一次刷新都在变化),屏幕突然闪烁了一下。一行新的条目自动生成,没有来源,没有文号,只有一行字:
“档案管理员 G/T 718,因过度解读或试图理解本系统,对其存在本身,征收遗忘税,税率:100%。”
K 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的地面正在消失。他看向四周,那些档案架似乎在缓慢地旋转,卷宗上的文字开始溶解、重组。他听到了回声,不是公告的回声,而是他自己刚刚输入的那些数字和词语的回声,它们在迷宫深处碰撞、变形,衍生出新的、他无法理解的含义。“50%”、“极限施压”、“奉陪到底”、“陀螺陀螺”、“永远没有告别”……这些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将他淹没。
他最后看到的,是档案室尽头的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映照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正在输入的、面无表情的档案管理员,编号 G/T 719。然后,镜面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一切归于黑暗,或者说,归于一种永恒的、无声的归档状态。
迷宫依旧矗立,公告仍在涌入,系统永不停歇地运行着。外面世界的喧嚣——贸易战、关税、强硬表态、民众的抢购(比如那些关于鸡蛋的报道)、市场的震荡——都不过是这座无限档案室里,又一批等待分类、贴标、然后被遗忘的条目。而关于 K 的一切,连同他那短暂的困惑与恐惧,都已被那无形的“遗忘税”彻底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世界继续运转,如同一个没有人能完全理解其规则,却又不得不参与其中的巨大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