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弯曲玻璃的黙示録
我盯着手里这块过时的玩意儿,屏幕边缘优雅地向下弯曲,像一个害羞少女的裙摆,或者更不堪一点,像长期营养不良的肋骨。曾几何时,这道曲线被吹捧为通往未来的虹桥,科技美学的终极体现。售货小姐唾沫横飞,说这弧度蕴含着宇宙的奥秘,能让你握持时感受到人机工程学的巅峰关怀,仿佛这手机不是用来刷短视频和看外卖评价的,而是用来和上帝直接通话的。我得承认,当时我信了。或者说,我愿意信。人嘛,总得信点什么,哪怕是块弯曲的玻璃。就像我年轻时相信爱情能地久天长,后来发现它比这块玻璃还不耐操。
那阵子,全世界仿佛都弯了。电视里的人,广告牌上的人,隔壁桌吃饭的人,手里攥着的无一不是这弯曲的尤物。直的屏幕?那是上个世纪的古董,是原始人的石斧,是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拥有曲面屏,就像在中世纪拥有了一台蒸汽机,代表着先进、时髦,还有那么点儿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大家抚摸着那光滑的弧线,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或者更准确地说,像抚摸一种能下金蛋的鹅。眼神迷离,好像那弯曲的部分能流淌出幸福和成功。商场里,人们排着队,把辛辛苦苦挣来的、带着体温的钞票换成这块冰冷的弯曲玻璃,脸上洋溢着参与了某种伟大历史进程的光辉。他们大概觉得,从此人生也会像这屏幕一样,弯道超车,甩开那些还在用“直板砖”的芸芸众生,一路冲向人生巅峰,迎娶白富美,或者嫁给高富帅,从此过上广告里描绘的那种没心没肺的幸福生活。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吊诡。就像一阵风,毫无预兆地,曲面屏的热潮退去了。退得干干净净,连个水花都没剩下。仿佛一夜之间,那些曾经被视为落 伍的直板屏幕又卷土重来,重新占领了柜台和人们的手掌。理由?哦,理由多得很,而且个个听上去都那么理直气壮,掷地有声。有人说曲面屏容易误触,像个神经质的处女,稍微碰一下边缘就大呼小叫,耽误了抢红包或者回老板微信,罪该万死。有人说贴膜困难,那弧度简直是钢化膜杀手,娇贵得像豌豆公主,养不起。还有人说,那弯曲的部分反光,看东西晃眼,尤其是在阳光下,简直能亮瞎你的氪金狗眼,仿佛是手机厂商和眼科医院勾结好的阴谋。更有人用一种大彻大悟的口吻说,那点弯曲除了好看(或者说,曾经被认为是好看),屁用没有,纯属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你看,人民群众的智慧总是后知后觉,但批判起过气网红来,却总能找到最刻薄的角度。
于是,我手里的这块弯曲玻璃,就成了某种尴尬的遗迹。像前朝的尚方宝剑,或者退位皇帝的玉玺,曾经煊赫一时,如今只配在角落里吃灰。走在街上,我偷偷观察,发现人们神色自若地用着平板的手机,滑动着平坦的屏幕,手指在上面跳跃,轻松自在,仿佛那个全民皆弯的时代从未存在过,仿佛那是一场集体的春梦,醒来后只剩下一点模糊的荒唐感。没有人谈论曲面屏了,就像没有人会提起自己青春期时写过的蹩脚情诗,或者追过的早已过气的明星。它消失得如此彻底,如此悄无声息,仿佛被吸进了一个时间的黑洞。那些曾经为它狂热、为它排队、为它彻夜不眠的人们,如今对它视而不见,甚至可能带着一丝鄙夷,好像在说:“瞧,当年我怎么会看上这么个华而不实的东西?”这让我想起那些被迅速遗忘的口号,或者一夜之间被打倒的偶像。群众的记忆,有时候比金鱼还短暂,而且更加势利。他们永远追逐最新的潮流,唾弃刚刚过时的玩意儿,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永远年轻,永远站在时代前沿。可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种深刻的虚无。
这块弯曲的玻璃,它错了吗?它没有错。它只是一块玻璃,被人类赋予了太多它本身承载不了的意义。它像一个被莫名其妙推上神坛的猴子,人们对着它焚香跪拜,期待它带来风调雨顺、升官发财,结果发现它只会吱吱乱叫和扔香蕉皮。于是人们一哄而散,甚至还要踹神坛两脚,骂一声“骗子”,留下猴子在神坛上发呆,毛茸茸的脸上写满了无辜和困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技术的命运,有时和人的命运惊人地相似,充满了偶然、误解和被抛弃的悲哀。
我摩挲着这光滑但无用的曲线,感到一种卡夫卡式的荒诞。一个物体的命运,竟如此深刻地映射出人类社会的某种本质:非理性的狂热,随波逐流的盲从,以及最终那冷酷而不可避免的遗忘。我们追逐新奇,不是因为我们需要它,而是因为我们害怕被抛下,害怕被贴上“落伍”的标签。我们抛弃旧物,不是因为它不再有用,而是因为它不再时髦,不再能充当社交货币,不再能证明我们紧跟着时代的步伐,哪怕那步伐踉踉跄跄,走向未知。我们就像一群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陀螺,不停地旋转,不敢停下,生怕停下就会倒地,就会被踩上一万只脚。
也许,曲面屏的消失,并非什么技术迭代的必然,而是一场集体性的审美疲劳,一次心照不宣的价值修正,或者更直白点,是资本的游戏玩腻了,换了个新花样。我们曾经相信曲线代表未来、代表性感、代表无限可能,现在我们又觉得平面象征务实、象征效率、象征返璞归真。谁知道呢?或许过几年,三角屏或者波浪屏又会成为新的宠儿,人们又会编造出一套全新的说辞,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证明那才是宇宙的终极形态,才是人 类文明的灯塔。历史总在重复,虽然每次都换了不同的戏服,但台下的看客,似乎永远学不会聪明一点。他们总是那么健忘,又总是那么容易激动。
夜深了,窗外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投射在弯曲的屏幕上,扭曲成一幅光怪陆离的抽象画,像梵高喝醉了酒画出来的星空。我看着屏幕里自己同样被扭曲的脸,那表情似笑非笑,有点茫然,又有点像是便秘了三天三夜的苦楚。这块弯曲的玻璃,就像一个沉默的证人,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喧嚣与沉寂,见证了人性的狂热与凉薄。它什么也没说,但它冰冷的触感和那道徒劳的曲线,却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人类、技术和存在的,既滑稽又悲凉的故事。我叹了口气,这口气又长又冷,像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我不知道是该为这块玻璃的命运感到惋惜,还是为我们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哀。或许,我们都只是这巨大舞台上,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随意弯折、又随意抛弃的道具罢了。最终,都会变得平坦,或者被彻底遗忘在某个积满灰尘的角落,等待着下一场无人问津、也无人在乎的黙示録。而窗外,夜色正浓,无声地吞噬着一切,无论是弯曲的,还是平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