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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里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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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觉得,这清明小长假,简直比上班还累心。退休金按月领着,不高不低,温饱有余,富贵不足,按说该是享清福的时候。可这“福”怎么享,如今也成了一门学问,甚至有点玄学的意思。

“老头子,别老在屋里窝着了!” 李婶儿在厨房里喊,声音带着锅碗瓢盆的伴奏,“你看人家手机上都说了,放假最好的休息不是睡觉,是出去活动活动,换换脑子!”

老李嘬着牙花子,没言语。他刚在沙发上迷糊了半个钟头,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单位,正被小年轻的主任数落报表格式不对。醒来一身虚汗,比真去加一天班还难受。换换脑子?他琢磨着,怕不是要把脑子挤出来?

“去哪儿啊?” 他有气无力地问。

“去玉渊潭看樱花呗!多热闹!照片发朋友圈,人家都说好!” 李婶儿端着一盘拍黄瓜出来,兴致勃勃,“邻居老王他们昨天就去了,说那花开得,跟云彩似的!”

老李心里咯噔一下。玉渊潭?清明?樱花?这几个词儿凑一块儿,在他脑子里自动生成了一幅画面:人,全是人,从众,人挤人,人挨人。那不是看花,是看后脑勺展览会。可看着老伴儿那副“你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的表情,他把后半截牢骚又咽了回去。罢了罢了,舍命陪老伴儿,也算是为家庭和谐做贡献。

地铁里已经预演了公园的盛况。人像沙丁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缩、搅拌,再倾倒出来。老李护着李婶儿,感觉自己像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散架。空气里混杂着汗味、香水味、韭菜盒子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人群的躁动气息。老李觉得,这比他年轻时在厂里抡大锤还费劲。

好不容易挤到了玉渊潭公园门口,那阵势,好家伙!售票处排着几条看不到尾巴的长龙,像贪吃蛇一样扭来扭去。旁边几个穿着制服、戴着红袖箍的工作人员,扯着嗓子维持秩序,但声音很快就被鼎沸的人声淹没。老李忽然觉得有点滑稽,这么多人,花了钱,费了劲,就为了到一个指定的地方,一起“休息”?这休息,倒像是一种集体性的、必须完成的任务。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急切而又茫然的表情,仿佛不赶紧挤进去,就会错过什么天大的好事。

“瞧瞧!我说人多吧!” 老李忍不住嘟囔。

“人多才热闹嘛!说明咱这日子过得红火!” 李婶儿倒是乐观,掏出手机开始研究哪个角度自拍显脸小。

进了园子,更是寸步难行。所谓的樱花大道,两旁确实开着粉白的花,一簇簇,一层层,远看确实像云霞。可树底下,乌泱泱全是人头。想找个空地站住了好好拍张照?难!刚摆好姿势,不是被人撞歪了,就是镜头里闯进来七八张笑嘻嘻的陌生面孔。李婶儿倒是乐此不疲,见缝插针地拍了几张,还指挥老李:“往左点!哎对!笑一个!别那么严肃,出来玩儿呢!”

老李努力咧了咧嘴,感觉脸上的肌肉比公园里的石头还僵硬。他实在笑不出来。他看着身边的人们,有的举着自拍杆,对着镜头嘟嘴、比耶;有的推着婴儿车,孩子在里面哇哇大哭;有的拎着大包小包的零食,找个稍微空点儿的草地就开始野餐,留下满地狼藉;还有的,像他一样,被人群裹挟着,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提前回家休息去了。

他想找个地方坐会儿,喘口气。可所有的长椅都坐满了人,连草坪的边边角角,凡是能落脚的地方,都被占据了。他甚至看到有人自带了小马扎,见缝插针地安营扎寨。这哪里是公园,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露天的、以“休闲”为名的战场。每个人都在奋力争夺着那一点点可怜的空间和所谓的“体验”。

一阵风吹过,几片樱花瓣悠悠飘落,有两片恰好落在老李的肩头。他捻起一片,那粉嫩的颜色,脆弱的质感,在这喧嚣嘈杂的环境里,显得如此不真实。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门口那棵老槐树,春天也开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花,蜜蜂嗡嗡地绕着飞。那时候,他和几个小伙伴在树下玩泥巴,看蚂蚁搬家,一玩就是一下午,心里那叫一个踏实、安静。那会儿,没人告诉他那叫“休息”,但那感觉,好像比现在这“科学认证”的休息,要舒服得多。

他被人群推搡着,来到湖边。湖水倒映着蓝天、白塔和岸边攒动的人影,波光粼粼。一只野鸭旁若无人地划过水面,留下一道浅浅的涟漪。老李盯着那野鸭,心里竟生出一丝羡慕。它多自在,想去哪儿去哪儿,不像自己,被无形的手推着、搡着,身不由己。

“老李!快来!这儿景儿好!” 李婶儿在不远处招手,她好不容易抢到了一个栏杆边的位置。

老李叹了口气,慢慢挪过去。他靠在栏杆上,望着眼前这片拥挤的“春光”,心里头却是一片萧瑟。这真的是休息吗?或者,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奔波?就像那些永远转不停的陀螺,被名为“生活”、“潮流”、“别人都这样”的鞭子抽打着,不敢停歇。停下来,似乎就意味着落伍,意味着不合群,甚至意味着一种失败。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卡夫卡小说里的某个小职员,被困在一个巨大而荒谬的系统里。这个系统告诉你,假期应该出门,应该消费,应该拍照发朋友圈,应该“积极地休息”。你照做了,你挤进了人山人海,你完成了所有规定动作,但你内心深处感到的,不是放松,而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空虚。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寻什么,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仪式,证明自己还“活着”,还在“享受生活”。

“怎么样?老头子,出来走走,是不是比在家睡觉强?” 李婶儿心满意足地收起手机,看着老李。

老李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看着老伴儿被风吹红的脸颊和眼里的光彩,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快乐。也许,对她来说,这份热闹就是她想要的休息。而自己呢?

他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含糊地应付过去。然后,他转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感觉吸进来的不是清新的空气,而是更加浓稠的、带着无数人气息的喧嚣。他在这公园里,在这人海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他只想快点逃离,逃回他那小小的、或许有些沉闷,但至少是安静的家,哪怕只是躺在沙发上,做一个关于报表格式错误的、累心的梦。

夕阳西下,人群开始像退潮般涌向出口。老李和李婶儿再次汇入人流,被推搡着往外走。归途的地铁,比来时更加拥挤。老李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回到家,他几乎是瘫倒在沙发上。李婶儿还在兴奋地整理着照片,挑选着要发朋友圈的“得意之作”。

“哎,老李,”她忽然问,“明天还出去不?听说植物园的桃花也开了。”

老李没睁眼,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疲惫的、含混不清的呻吟。那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抗议,最终消散在傍晚渐浓的暮色里。窗外,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映照着无数个或许同样在“休息”中感到疲惫的灵魂。他想,这世上,大约有两种人,一种能在喧嚣中找到乐趣,另一种,却在喧嚣中迷失了自己。而他,大约是后者吧。只是这“休息”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越想越糊涂,竟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假日,还是一场集体参与的、盛大而空洞的表演。